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紀實 如山的家書卻少一個靠山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09-08-27]
上萬個家庭的故事被張丁細心地保管著。他花了4年時間為它們尋找一個歸宿。
張丁不斷在自己的人生地圖上標注出一個又一個的點,他以為那會成為這些故事的家。但他一次次失敗了。前不久,這些被書寫在4萬多封民間家書上的故事,以及張丁被消磨了的夢想,終于在中國人民大學一間十來平方米的辦公室里安了家。
第一批挑選出來的家書將于60周年國慶前夕正式入駐人民大學博物館。這個日期已被一再延后。辦公室的實際工作人員僅有兩人,而幾乎每天,張丁和他的助手都會收到用特快專遞寄來、或是持有者坐著飛機火車送來的家書、賬本、票據(jù)……那是屬于他們家庭和家族的故事,屬于時代的故事。
耄耋老者不遠千里送來家書
1998年,美國一個叫安德魯·卡洛爾的歷史學者,開始在全美范圍內展開征集戰(zhàn)時書信的活動。征集書中,卡洛爾這樣寫道:“這些戰(zhàn)時書信能幫助美國記住那些曾經(jīng)或正在為國家而戰(zhàn)的人。這些親歷戰(zhàn)爭的士兵們的私人信件,無論情書、家書、遺書或是其他,能夠從最獨特的視角再現(xiàn)戰(zhàn)爭?!?
不到3年時間,卡洛爾征集到了4萬多封戰(zhàn)時書信。2001年,《戰(zhàn)爭家書》在美國出版,此后長期盤桓《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
卡洛爾和他的暢銷書,在2004年年底通過電波介紹到中國。那天,下班開車回家的張丁恰好從廣播里聽到了這個故事。學生時代受到的啟蒙再次被點燃,身為歷史學碩士的張丁深知民間敘事的重要性。
“精英導向、制度范式的政治史,從20世紀初開始就屢遭非議和挑戰(zhàn)?!彼麜詭W究氣地抬出著名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觀點。在他眼里,民間家書的價值遠大于受人追捧的《曾國藩家書》。
張丁在中央電視臺摸爬滾打十余年,并擔任經(jīng)濟頻道《藝術品投資》欄目編導。2001年,他在一次脫產(chǎn)培訓中接觸到一個新詞兒:文化產(chǎn)業(yè)。
卡洛爾的故事,讓張丁看到了一種在中國加以復制的可能性。
2005年年初,他和3個好友在一家街邊小飯館里,一邊用酒驅散著寒意,一邊拍板決定好好干一番?!叭藗兘K將要關心自己的精神世界”是4個人一致的信心所在。文化產(chǎn)業(yè)便是他們選中的最適合的途徑。
他們決心在中國嘗試開辟出一條用市場力量來運作民間公益文化事業(yè)的路子。
按照設想,向社會征集民間家書是第一步,做出一定影響后,項目應能吸引來風險投資和來自民間的融資。接下來的任務則是,精選可讀性強的家書結集出版一套圖書、創(chuàng)立一個關于家書的網(wǎng)站以形成互動,并做一檔關于家書背后感人故事的電視系列節(jié)目。
“這些都是能夠贏利的。”雄心勃勃的藍圖設計者堅信。
以項目養(yǎng)項目的終極目標,則是創(chuàng)辦中國家書博物館,使家書的征集、收藏、展覽正規(guī)化,以及創(chuàng)辦中國家書文化研究中心,從歷史、書法等各方面對家書進行立體研究。
2005年4月10日,“搶救民間家書”項目正式啟動。彼時的張丁手頭頗有些人脈。他拜訪了季羨林,又得到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等機構名義上的支持。最后定稿的《搶救民間家書倡議書》上,有季羨林、費孝通為首的46位文化名人的簽名。
看上去一切都順風順水,項目一炮打響。甚至有耄耋之年的老者坐著火車,不遠千里送來一個家族從明清兩代直至民國時期一直保存的家書。
家書蘊涵的內容超過了預期。
有個吳佩孚的小文書,在給家里的信上不斷提及自己的上司。他筆下的軍閥,絕不是臉譜化的惡霸,相反,倒有人情味兒、有智慧,還有“非常強的自我道德約束”。
還有個“文革”結束后在北京郊區(qū)當小隊會計的,給家里寫的信,串起來就是一部鄉(xiāng)村經(jīng)濟改革史。
鴻雁傳書的名單上,還有中國教育史上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和她的丈夫、曾任孫中山南京總統(tǒng)府秘書的任鴻雋。
甚至不用看得那么深。泛黃宣紙上的方塊字,在寫到父兄時就大一些,最后落款處自己的名字又小一圈,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孝悌觀就這樣在細微處盡顯。
家書的價值已經(jīng)明擺著,項目想是不愁嫁了。如果能進一步籌措到資金,設想之初的“市場化”運作馬上就能展開。
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的核心成員一個個躊躇滿志。不久,一份準備用來吸引風險投資的詳細的項目計劃書出爐。
吸引風投的難度很快被證實:風險投資方對項目的要求是周期短、回報高,一般期望平均年投資回報率在15%~20%之間,這是需要長期投入才能產(chǎn)生效益的家書項目所無法承諾的。
獲得不了風投的青睞,張丁和同伴們又將目光投向企業(yè)贊助。他們找到了一家正在力推“親情文化”的著名民營企業(yè),對方開出的條件是整個項目的冠名權。
這是擺在項目組面前的又一道難題:一封家書在外人看來不算什么,對當事人卻是難以割舍的至寶,能下決心捐出來已屬不易,若看到企業(yè)冠名,多半是要打退堂鼓的。
“好容易做出了影響力,又有官方機構的認同,我們雖然要活下來,要有盈利,但畢竟是個公益性質的文化事業(yè)?!睆埗視椖康亩ㄎ环浅C鞔_,“這個時候如果來一個企業(yè)冠名,就不像樣了。”
既然找不到風投,又不能讓企業(yè)整體冠名,舉辦活動或許是另一條出路。畫家張海鷹是家書項目最初的4個籌劃人之一,在他眼里,家書中體現(xiàn)的民間書法極為可貴。他通過各種關系找到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拿出舉辦“中國家書大賽”的創(chuàng)意。
對方的回復卻令張海鷹啼笑皆非。協(xié)會方面“只是借個名兒”,就要求25萬元的合作經(jīng)費,而答應贊助的那家民營企業(yè),最多只肯掏10萬元?!笆虑橹荒茳S了”。
如山的家書卻少一個靠山
項目啟動依靠的是發(fā)起的4個人每人拿出的5萬元積蓄。源頭無活水,資金日漸吃緊。一同創(chuàng)業(yè)的好友逐漸淡出?!翱偛荒懿粩嗤镔N錢吧。”最后一個離開的張海鷹,對自己的退出感到有些無奈。在此之前,他陪張丁堅持了近兩年。
朋友們臨走時,都不忘叮囑,勸張丁也早點放棄算了。但張丁“不信邪”。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靠給雜志寫稿換來他和這些家書的棲息之地。
市場化之路走不通,張丁打算調整路線?!霸谏萄陨蹋床坏綄崒嵲谠诘墨@益,不能說他們有什么不對?!?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選擇?;剡^頭來審視,家書項目從一開始,或許就偏離了用市場力量來運作民間公益文化事業(yè)的軌道。由于民間組織的能力有限,為了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將家書理念滲透到社會的枝枝蔓蔓,他們迫切地尋求“國字頭”單位的支持。
在“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正式成立的名單上,中國國家博物館赫然位列組委會成員單位之首。但雙方事先商妥,參與發(fā)起單位,不用提供資金上的支持。這樣做也符合張丁最初的想法,避免家書項目受制于人。
但事實證明,受制于人是過于迂遠的擔憂,有求于人才是當下處境。國家博物館于2006年收藏了80封由項目組委會精選出的家書,但國家博物館副館長馬英明也婉轉地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家書收藏畢竟只是國博所涉足的收藏品中“很、很、很小”的一個方面。
張丁曾試圖為項目申請文化部專項資金支持。據(jù)他回憶,當時國博的朋友帶他看了文化部給國博的批示,雖然不許拍照、不得復印,他仍滿心歡喜地把批文抄在了本子上。
“此(指家書項目)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由博物館參與此事,較為適宜,持之以恒,其價值將愈會顯現(xiàn)出來?!迸纳线@么說。
然而沒有下文。
馬英明告訴記者,文化部批給國博的經(jīng)費很難再“支持”給個人。沒有政策,運作上的程序解決不了,手續(xù)也不好辦。
所謂的程序和手續(xù),是指以國博名義向文化部上報家書項目,申請到資金后,再以聘任的方式讓張丁參與具體工作。
張丁無法接受戴著鐐銬跳舞?!拔蚁朊磕昃帉?本圖書,他們認為不可能實現(xiàn)。至于申請‘世界記憶遺產(chǎn)’等目標,他們認為更是天方夜譚?!?
張丁還想過直接申請國家社科基金,但熟悉程序的內部人士澆滅了他的幻想。
根據(jù)2001年修訂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管理辦法》,申請重點項目和一般項目,規(guī)定申請人必須具有副高級以上專業(yè)技術職務(或相當于副高級以上專業(yè)技術職務)。
《辦法》同時要求,“項目負責人所在單位在上級管理機構的指導下,具體負責管理本單位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
結果很明確,沒有事業(yè)單位支持的民間項目和個人,根本不具備社科基金的申請資格。
“就是少一個靠山唄?!睆囊婚_始就關注這個項目掙扎起伏的《工人日報》記者李飛駿作了一句總結。
中國家書還托不起文化產(chǎn)業(yè)夢
在張丁為這些見證了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變遷的家書四處找家的時候,大洋彼岸的戰(zhàn)時書信系列圖書已經(jīng)陸續(xù)出版了4種,并且每種都配有專門為兒童和閱讀障礙者準備的CD有聲讀物版本和大字版本。
電子郵件也成為書信征集的新寵。再版的《戰(zhàn)爭家書》里,就收錄了在伊拉克的美國大兵給家人朋友發(fā)送的Email。
美國PBS電視臺和美國歷史頻道還分別將戰(zhàn)時書信和戰(zhàn)爭相結合,制作出了氣勢宏大的紀錄片。兩部紀錄片由電視臺播放后又制作成DVD在全美熱賣。另一部名為《愛與勇氣》的紀錄片也正在籌拍中,故事的線索是南北戰(zhàn)爭中穿越戰(zhàn)火的情書。
截至2007年7月,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先后也出了4本書,每本書的扉頁上都有季羨林為項目組題寫的“家書抵萬金”5個字。
然而每本書都叫好不叫座。這意味著,財政危機無法解決,反而日見嚴重—聘請編輯審校書稿得花一筆錢,項目組為送書給支持家書事業(yè)的人和遠道而來的捐贈者,還得每次自費從出版社買回上百本圖書。
2006年春節(jié)前夕,項目組委會和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欄目組聯(lián)手制作了5期特別節(jié)目《家書故事》,并在正月初二至初六,連續(xù)5天每天40分鐘,在CCTV新聞頻道播出。那個時候,張丁剛從央視辭職不久,項目也正被熱炒。時至今日,偶爾,會有網(wǎng)友在“中國家書網(wǎng)”上發(fā)帖,問以前看過的電視節(jié)目怎么沒了,“令人扼腕”。
網(wǎng)站,是張丁的一個朋友幫忙搗鼓出來的,申請空間、域名管理及技術支持費每年僅2000余元。然而從來沒有人在論壇里上傳電子家書。
該嘗試的都嘗試了個遍,誰能想到,安德魯·卡洛爾和他的《戰(zhàn)爭家書》模式來到中國以后,是如此地水土不服。張丁的文化產(chǎn)業(yè)夢,幾近破滅。
如今,看到4萬余封家書終于在人民大學有了個安穩(wěn)的棲身之地,這個才42歲就已半禿的男人終于能喘口氣,歇歇腳了。家書博物館的宏大構想,現(xiàn)實之中可能只落得個人民大學博物館家書收藏展廳,而對于自己在整個項目中的角色,張丁提出的條件也已降格為只是“項目執(zhí)行人”。
不用再把心思花在整個產(chǎn)業(yè)鏈條的運營和贏利部分,家書項目能夠這樣被“養(yǎng)起來”,折騰了一圈兒,連張丁的朋友們也都覺得,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好歸宿。
何況,兼任博物館館長的人民大學副校長馮惠玲本是搞檔案研究出身,能了解民間家書的價值。因此盡管家書項目入駐人大的談判進行得一樣磕磕絆絆,張丁始終咬緊這個東家——他也是真的累了,鐵了心要回歸體制。
家書展廳正在裝修布置中。從倉庫里滿頭大汗地回到辦公室,張丁泡上一杯熱茶,沒舍得開空調。坐在人大給項目組新配的電腦旁,手摸嶄新的傳真機和“價值四五千塊錢”的專業(yè)掃描儀,他笑得有點兒尷尬。(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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