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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間奇才張裕昆:被朝鮮文人贊為“王羲之”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09-12-21
張裕昆,清乾隆時期沈陽人,本名張又齡,字裕昆,號萬泉居士。迄今為止,在現(xiàn)存所有清代官書以及東北地方文獻中,都無法找到張裕昆這個名字。如果不是我在韓國首爾大學(xué)從事研究期間于奎章閣圖書館收藏的《入沈記》一書中讀到他的事跡,怎能相信乾隆年間的沈陽城中竟有這樣一位曠世奇才!請看朝鮮文人李成仲在書中寫下的這段文字:


  “余觀萬泉翁三十歲寫真,韶顏英風,藹然芳華。方其品題圖書,分列花石也,必有詞朋墨徒、高釋道流為之左右,如蘭亭之群賢、竹溪之六逸也。又若梧桐月上、芰荷風來,鶴避煙而魚吞墨也,必有玄談窮道德之妙,佳句得風雅之余者矣。乃不使東海李成仲置身其間,而見翁于二十七年之后。”

  文中將57歲的張裕昆贊美為“蘭亭”群賢中的王羲之,“竹林”七賢中的阮籍。試問在中韓(朝)兩國五千年的文化交流史中,哪一位中國學(xué)者得到過來自東鄰文人的如此褒獎?以筆者之寡聞,恐怕無人超過張裕昆!

  李成仲本名李晚秀,字成仲,他寫下這篇文字的時間是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九月。當年乾隆皇帝出關(guān)祭祀祖陵,朝鮮派出以左議政李福源為首的“圣節(jié)及沈陽問安”使團,前往沈陽接駕。李成仲是朝鮮使團正使李福源的次子,考取了進士尚未補官,以李福源隨員的身份前往沈陽。

  張裕昆祖籍山東登州(今屬煙臺市),其先人在清初被編入漢軍八旗。由于父親早逝,他為了維持家庭生活,棄學(xué)從商,在30歲時過上了“品題圖書,分列花石”的富裕生活。由于張裕昆一沒有取得科舉功名,二沒有出仕做官,三沒有文學(xué)著述,四沒有巨額財產(chǎn),所以在清代地方文獻中見不到對他的任何記載。

  由上述可知,他們兩個人的社會地位相差極為懸殊。張裕昆出身普通的旗人家庭,不過是沈陽城中一個衣食無憂的滿族商人,而李成仲卻是鄰國高官顯宦之子,前途無限的年輕進士。因此,他們兩人能夠在沈陽城中萬泉河畔(今沈陽市大東區(qū)小河沿路)相識,充滿了偶然性。

  欲識名士真面目

  按照乾隆帝的謁陵計劃,擬在七月末到達沈陽,并在城中度過他的73歲生日。因此,朝鮮政府派出的“圣節(jié)及沈陽問安”使團于六月十三日離開首都漢城,盡管在途中接到清朝禮部乾隆帝謁陵日期推遲至九月的通知,仍然于七月十九渡過鴨綠江,八月一日到達沈陽外城,入住清朝安排的三義廟內(nèi)。李成仲與同行的從弟李君稷(李福源之侄,本名李田秀,字君稷)便利用充裕的等待時間,拜訪沈陽城中名士。然而,從八月初一到二十二日,李氏兄弟連續(xù)拜訪四位文士,均失望而歸。

  查桐是他們拜訪的第一位名士(據(jù)阿桂等修《盛京通志》卷41記載:查桐為浙江海寧人,監(jiān)生出身,時為遼陽州吏目)。豈知到沈陽后的一周內(nèi),盡管他們逢人就問,打聽的結(jié)果卻是:查桐本人在遼陽做官,不是沈陽人,由于官小,不可能來沈陽接駕。

  宣聰是他們拜訪的第二位名士(據(jù)阿桂等修《盛京通志》卷41記載:宣聰,乾隆乙未科進士,候選知縣)。李成仲兄弟在數(shù)日內(nèi)接連三訪宣聰家,每次都碰壁而回。

  張鳳鳴是他們拜訪的第三位名士(據(jù)阿桂等修《盛京通志》卷41記載:張鳳鳴為湖北黃岡人)。但是,身為奉天府治中的張鳳鳴以“此處多上官,不便見外人”為由,拒絕和李成仲見面。

  周錦是他們拜訪的第四位名士。因李成仲當天有事,由他的從弟李君稷與單姓生員一起去拜訪周錦,豈料歸來說:見周錦倒是非常順利,就是一問三不知,“且令學(xué)堂先生代談,頗失所望”。

  張裕昆是他們拜訪的第五位名士,時間是八月二十三日上午。李成仲兄弟根據(jù)周錦提供的線索找到張家:“門臨萬泉河,十數(shù)間屋子,僅蔽風雨,可知寒士生涯。 ”院中有一老婦人,對來客說主人不在家。李成仲請她取來紙筆,給主人留一個拜帖,以便再次前來。老婦人進入屋內(nèi)去取紙筆,過了一會兒,屋內(nèi)走出一位“頒(斑)白顏發(fā),中人身材,頗有林下氣”的男子,這是張裕昆留給李成仲的第一印象,似乎并無多少好感。

  經(jīng)商教子有華章

  李氏兄弟被張裕昆請入內(nèi)室,“四壁下放古今書籍,多是書鋪所未見者。幾碩茶香,凈灑可喜”。主客落座寒暄數(shù)語后,客人以“不嫻?jié)h語”為由,請主人拿出紙、硯筆談。李成仲書曰:“仆等東海鄙人也,初入大邦,愿一與沈中名士會面……昨者,有人袖示《潘梅軒詩集》,卷中有先生跋文,真好文章,讀其文,不能不慕其人,今日特來相訪。”這段文字既表明了來意,同時也解釋了來拜訪張裕昆的原因。

  張裕昆看后,連連拱手,并且提筆寫道:“仆系布衣,并非名士?!笨腿藛枺骸跋壬敲窦遥瞧煜??”主人答稱是旗下人,又書:“仆是市人,實非命士?!崩钍闲值芤姀堅@ヒ辉僦t稱是“布衣”百姓,便接連寫下徐乾學(xué)、朱彝尊、顧炎武等清初著名學(xué)者的名字,以試探張裕昆的學(xué)問。張裕昆看出朝鮮客人的用意,回答之后,便主動發(fā)問:“貴國有閨秀許素(景)樊,八九歲能詠詩,果然否?”李成仲大吃一驚,忙問:“何以知其人也?”張裕昆答稱:“鄙所藏此文集矣?!倍瓦@一答,足以讓客人明白主人絕非等閑之輩。試想一下,商人出身的張裕昆不僅知道朝鮮有一個八九歲能詠詩的女詩人,而且還收藏其文集,恐怕當時的進士也達不到他的飽學(xué)程度。

  接下來,李成仲筆問:“宣聰文章寫的到底如何?”張裕昆答:“八股不過應(yīng)制,詩文稍可?!逼涞芾罹⒁娺M士出身的宣聰僅得到張裕昆“詩文稍可”的評價,趁機提筆寫道:“今來宅下蕭然,圖書已令頓消鄙吝。先生雖欲謙挹,能辭沈陽名士之稱乎!”

  張裕昆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問兄弟兩人居何官職?李成仲回答說:自己是進士,兄弟是秀才。張裕昆議論說,朝鮮的科舉制度強于清朝:“此中人汩沒于八股中,更無可觀”。他又拿筆寫下:“現(xiàn)今官途甚難,學(xué)人出仕,等三十年,猶難作州縣官。詞林出身雖清高,非家道殷富培植不可。某退居林下,教子務(wù)本業(yè),亦足自娛,何必慕名士之虛名,而不能副其實也?!边@段文字巧妙地表達了張裕昆不參加科舉考試的原因。例如,前面提到的進士宣聰就是如此。所以,張裕昆選擇了經(jīng)商教子,過著隱士的生活。

  話說至此,李君稷順勢向張裕昆提出:“先生必有詩文華稿,請一玩?!睆堅@ゴ鸱Q多年筆硯荒疏,沒有留下存稿,何況即使有也不敢呈覽,以免貽笑大方。隨后,張裕昆拿出《潘梅軒詩集》,問他們是如何找到這本書的。李君稷說是一個來自海州(今海城)的單姓生員拿給他們的,并且翻到書中《題張裕昆桐陰小照》處,指著題詩中“手把玉版愛談禪”句問道:“先生果愛此耶?”張裕昆筆答:“禪家頓悟,別有妙解?!北砻髯约捍_實很喜歡佛教的禪宗。

  李氏兄弟向張裕昆告別時,雙方約定:以后張裕昆如果有時間,請到朝鮮使團住地相會;張裕昆若是不在家,則請朝鮮客人到張家后邊廣發(fā)號當鋪,或到城里長裕號、長春號店鋪找他相敘。李君稷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數(shù)十日東尋西找,終未見一人。此子雖未見大可意,亦自骯臟朊略少城市態(tài),談?wù)f亦頻頻可喜,即其室中圖書,足令人開眼。是日與仲兄相顧怡然。

  在以后的頻繁交往中李君稷才知道,說張裕昆的學(xué)識“令人開眼”,只說對了一半而已。

  誰謂沈中無人士

  八月二十六日,李君稷打算去拜訪張裕昆卻因雨受阻,正當他悶坐房中心情煩躁之時,忽然聽說張裕昆前來看望,將其迎入屋內(nèi),略作寒暄后,仍用筆談。李君稷問:“方今天下,誰為第一文章?”張裕昆答:“愚困守家庭,實不知誰為第一,不敢妄答。”李君稷又問:“天朝以朱彝尊為文宗,果然否,毛西河淹博不減古之學(xué)者,而所論多與宋儒相反,今之君子以為何如耶?”

  張裕昆的看法是:朱彝尊著作雖然很多,而文筆不如魏禧、侯朝宗、施潤章、王士禎和汪琬諸人,毛西河知識淵博,而生平喜好攻擊宋朝儒學(xué)大師朱熹,因此影響了個人的聲譽。他又補充道:“魏、侯兩人文集現(xiàn)在犯禁,故不傳?!蔽红秃畛趦扇藚⒓舆^抗清斗爭,思想上不承認清朝的統(tǒng)治,并在其作品中有所表現(xiàn)。乾隆帝借編纂《四庫全書》之機,大興文字獄,在全國范圍內(nèi)收繳銷毀有反清思想的書籍,所以張裕昆說“兩人文集現(xiàn)在犯禁”,這也是宣聰?shù)任娜瞬辉笗娎钍闲值艿脑颉?br/>
  當日,李君稷在日記中再次寫下感受:

  此日所與討論者,不過膜外說話,不足盡其所有,而即其數(shù)轉(zhuǎn)語也,覺透露面目,顯有暮年窮廬俯仰感慨之意。古今書籍亦可知涉獵頗廣,誰謂沈中無人士也。

  八月二十七日,李氏兄弟第二次回訪張家,看到了張裕昆收藏的書法珍品:“淳化帖右軍父子卷,玄秘塔、董其昌臨黃庭經(jīng)、松雪帖。皆非常品,玄秘、黃庭尤佳。”其中的“淳化帖”,又稱《淳化閣帖》,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書法作品匯刻本,張裕昆收藏的“右軍父子卷”,即東晉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作品,因王羲之官至右軍將軍,故名。“玄秘塔”即《玄秘塔碑》,是唐朝著名書法家柳公權(quán)的作品?!岸洳R黃庭經(jīng)、松雪帖”,是明代書法家董其昌臨摹的書法精品。李成仲對張裕昆收藏的這些書法絕品艷羨不已,鑒賞后評論道:

  “玄秘塔”最難佳品,而此帖不失顏公面目;董太史(即董其昌)筆來東者亦不少,而贗本甚多,此帖獨得晉人筆髓,盡難得矣。

  九月初三日,李氏兄弟再次拜訪張裕昆。由于彼此已經(jīng)十分熟悉,所以朝鮮客人把話題由書法詩賦轉(zhuǎn)向清朝的具體情況。例如,關(guān)于清朝的皇族姓氏,張裕昆答稱:“本朝本覺羅氏,翻華姓為趙。”再如,關(guān)于旗地和民地的區(qū)別,張裕昆說:“旗地系自己買的,官兵有賞的,兵死則另給新兵;民地許旗下買,旗地不準民人買?!庇秩纾P(guān)于漢軍的來源,張裕昆的解釋是:“國初,民人投順,撥在旗下,故名漢軍?!彼倪@些說法,不僅大致符合事實,而且有相當高的史料價值。

  乾隆中期,清朝統(tǒng)一天山南北地區(qū),設(shè)立伊犁將軍統(tǒng)轄,號稱“開疆展土二萬余里”,并且陸續(xù)設(shè)立鎮(zhèn)西府、迪化直隸州(今烏魯木齊市)、阜康、昌吉、綏來、宜禾、奇臺等府州縣。李君稷表示不相信:“開疆若至二萬之遠,則西域諸國當盡入內(nèi)服,恐是傳聞之過也?!睆堅@タ隙ǖ鼗卮穑骸按讼祵嵤?,并非傳聞。建立安西府,新設(shè)州縣甚多,有《王會圖》可考?!奔葘Τr客人宣傳了清朝的強大,又展現(xiàn)了他豐富的地理知識。

  雙方談興正濃,到了吃飯時間,張裕昆“設(shè)小酌以待”李氏兄弟。張裕昆多喝了幾杯,變得更加健談。李君稷見張裕昆情緒興奮,趁勢提出:“弊邦僻陋,文籍鮮少,貴案上《經(jīng)義考》及《楞嚴經(jīng)》若蒙見惠,當以土宜數(shù)種為回禮。相契頗厚,冒羞奉凂,可許之否?”張裕昆當即痛快答應(yīng)下來。

  李君稷得到兩部書還不滿足,又向張裕昆請教書中的問題來。他提筆發(fā)問:“‘首楞’是何義?”張裕昆答:“佛三十二相,不見首相,不過最上義。”李君稷又書問:“乞食是何道理?”張裕昆十分幽默地寫道:“佛書檀施系一義,無所不施也。二先生要此數(shù)部書,仆獨不施乎?”說到這里,三個人大笑起來,愉快地結(jié)束了這次會面。

  論文談藝真風雅

  九月初八日,李氏兄弟與朝鮮使團官員柳景明同去張裕昆家作客。因為柳景明是朝鮮使團中的書法家,張裕昆通過李氏兄弟得其書法作品,所以邀請他前來做客。朝鮮客人發(fā)現(xiàn)主人做了精心準備:“東、西壁掛著數(shù)幅名人字畫,南壁揭今皇帝(即乾隆)御筆。幾硯爐碗,列覺凈灑?!痹谥魅说臅干项^,還擺著一座古色香爐,上有明朝宣德年間的款識。

  柳景明已經(jīng)從李氏兄弟處得知:張裕昆家中藏有不少書法珍品,“請見米元章、沈石田、趙松雪、仇十洲書”,然而,這一次張裕昆卻回答說:“唯有沈畫,趙則最多贗本矣?!彪S即拿出沈石田(本名沈周,號石田,明朝著名畫家)的兩軸畫來,一軸是《淡墨山水圖》,另一軸是《錦莧圖》,供朝鮮客人欣賞把玩。對于那幅《淡墨山水圖》,李氏兄弟和柳景明一致認為是沈石田的真跡,而且是他繪畫中的佳品。對《錦莧圖》盡管意見不一,也認為即使不是沈石田的原作,也出自名家臨摹,絕非“俗筆錦莧”。

  品評完沈石田的兩軸畫后,張裕昆又拿出一軸傅雯的《漁翁圖》,這是一幅罕見的指頭畫作,“筆勢蒼然,極有古意”。三位朝鮮客人見到這幅珍品,真是驚喜交集,全部目光都凝視在畫面上:

  一漁翁被破布衣、穿麻鞋,右手持貫魚,左手荷釣竿,須眉欲動,依然有山澤氣味。上書“閭山傅雯寫意”。

  李氏兄弟和柳景明邊觀賞邊贊嘆“真是名畫”,急欲知道畫家傅雯的出身來歷。于是他們從張裕昆的筆下看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傅雯是當時有名的大畫家,乾隆帝非常喜歡他的畫風。有一天,乾隆帝召傅雯進宮,交給他一軸皇帝本人的畫稿,“使之渲染”。誰知這幅畫到了傅雯手里,便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音訊。乾隆帝再次召見傅雯,詢問為什么遲遲未將畫稿交還,豈料傅雯竟然回答:皇上的畫稿中有一筆不符合標準,因此根本無法為其渲染。乾隆帝氣得真是七竅生煙,命令衛(wèi)士立即將此人打出去,今后不許他再給別人作畫。傅雯因為得罪了皇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敢請他繪畫,不幸餓死了。

  張裕昆最后展示給客人的是一幅橫軸:

  中有一人,年可三十許,眉宇清秀,蔭碧梧,手持一卷書而坐。前有太湖石一坐,雜花數(shù)朵,又其前朱欄俯池,荷花盛開,小魚繞行。荷間一童方洗硯池水,坐后一童吹火煮茗,有鶴拳一足,回顧刷毛,其人顏貌依稀可認。

  三位客人欣賞這幅畫的時候,越看越覺得畫中主人的顏容體貌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此人。他們把這個疑問提出來后,引得主人大笑起來:“此仆之三十歲行樂圖也?!笨腿艘搽S之笑了起來,原來畫中主人就是張裕昆本人。張裕昆請求李氏兄弟:“數(shù)軸畫中,二公就一佳本題詩文,俾燕石增價,如何?”李成仲當場表示,他特別愿意為張裕昆的“行樂圖”題寫詩文,用以敘述他們之間的深厚友情。這就是本文最前面的引用的那段文字,使兩百多年后的沈陽人得知當年“萬泉居士”的流風溢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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