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生俱來的繪畫夢想

夏蕙瑛是今天中國畫的一個奇跡，也是今天中國人的一個奇跡。即使在太多浮躁和輕佻的今天，講述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奇跡，也不該是一個背時的話題。夏蕙瑛出生在上海浦東一個普通人家。三十年前，夏蕙瑛七歲，她拿起了畫筆。那時是共和國開啟了偉大變化的時代，藝術(shù)不再是一種罪孽邊緣的驚懼，而開始回歸到一種水流花開般的天然。也因此，夏蕙瑛在她拿起畫筆的當初，誰也沒想到會是一個奇跡的開始。那個偉大時代，同時回歸藝術(shù)的還有那個世紀的偉大的畫家。他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出乎意外地經(jīng)歷藝術(shù)的回歸，內(nèi)心的喜悅是無法想象的。也因此，當時畫畫的孩子能夠見到爺爺輩的大畫家，領(lǐng)受他們的親切和盡心的執(zhí)教也是近乎天然的。這里就有了奇跡發(fā)生的可能性。錢鐘書說，作家的作品像雞蛋，讀者讀作家的作品已經(jīng)足夠，不必非要去會見生了這個蛋的那只雞。這話機趣，但不確切。因為雞蛋的了得，在于雞的了得。而那只了得的雞，不是它生的一個蛋所能替代的。人生的偉大傳承，不是人的作品的傳承，而是人心和人的情懷的傳承。人心和人的情懷的傳承，最好的方式就是言傳身教。所謂“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就是這個道理。這句話，用來評論中國當今的藝術(shù)教育，也是一種最直接有效的破題方法。沖齡女孩夏蕙瑛，獲得了這樣的機會。十歲時她已見過劉海粟、謝稚柳、吳作人、李可染、李苦禪、張充仁、劉開渠、程十發(fā)、陳佩秋等大藝術(shù)家。除了夏蕙瑛，還有不少畫畫的孩子，應(yīng)該也會獲得這樣的機會。這是時代的偉大眷顧，是奇跡可能發(fā)生的美妙機會。只是過了三十年，奇跡誕生了一個夏蕙瑛，可能也就只誕生了一個夏蕙瑛。

夏蕙瑛命中注定屬于中國畫。在這個世界上，人其實都有歸屬的，夏蕙瑛的歸屬就是中國畫。中國畫是中國人的曠世夢想。為著這個夢想，中國人的文化記憶，不會淡忘，不會懈怠，而且會在所有的時代表達出來。夏蕙瑛就是這文化記憶在最近三十年里的一個燦爛表達。夏蕙瑛當時是個美少女。她如花的容顏和入畫的神情，像個天使。可她的畫，水墨淋漓，大氣盤旋。她的筆在紙上行走，動靜緘默如雷。她總是那么乘興而來，盡興而去，她還是個小孩子，卻已經(jīng)觸摸到了畫的底蘊。平常的人，驚詫這個女孩的畫怎么不和她人那樣和風細雨？這些人確實平常了些。藝術(shù)所有的偉大和美妙，都在于藝術(shù)可以創(chuàng)造出事物表象所不具有的東西。吳湖帆生相壯碩，他的山水卻是精致入微；吳昌碩個頭矮小，他的花卉反而氣宇非凡。夏蕙瑛不單純是和風細雨，劉海粟見了她的畫，會心地笑了，特地給她題了“真氣流衍”四個大字。劉海粟看出眼前這個小女孩不同尋常的功力，說她的用筆“力透紙背”。一個嬌小的女孩，還真能筆走龍蛇。中國畫中的線條，累積的是歲月，這個小女孩來不及累積歲月。然而她是夏蕙瑛，她溶解了歲月。她在玻璃板上千萬次地行進她的線條。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在夢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線條，不浮滑、不輕佻，而是真正的車轔轔馬蕭蕭。她在揉皺的宣紙上千萬次運行她的線條，這是她在春天的柳枝和燕子的飛翔里，一次次見到過的風中的線條。飛箭不動，無數(shù)個靜止的箭鏃連綿起來的線條，每一點都是沉著痛快！在中國畫里，夢想出于線條。中國人的心緒像線條。千絲萬縷，妙處難與君說。夏蕙瑛還是小女孩，可她的心緒，因為這中國畫，已經(jīng)紛繁得千絲萬縷。她已經(jīng)記憶起中國人與生俱來的沉湎在心底的文化記憶。這種文化記憶，在她的心里，異乎尋常地清晰和親切。她和中國畫互為你我，不離不棄。她臨了一張謝稚柳的《墨荷圖》，陳佩秋見了，驚訝起來，對謝稚柳說，這功力比他帶的研究生還好。那時夏蕙瑛也就十來歲。

藝術(shù)和科技不一樣。科技可以站在前人的肩上，繼續(xù)著前人的功力。藝術(shù)不行，藝術(shù)需要每個人從頭來過。因此留給藝術(shù)家的時間總是不多。夏蕙瑛在她還是女孩的時候，已經(jīng)切入了中國畫的正題。夏蕙瑛在走進繪畫的最初時刻，同時走進了文學。如果說，當時畫畫的孩子，都有可能和前輩畫家相見和獲得親炙?？上裣霓ョ菢舆@么小的年齡。就感覺到文學和畫畫密不可分，只能說她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夏蕙瑛十三、四歲，就見過了丁玲、夏衍。之后，她和范曾作詩唱酬，那些端莊沉穩(wěn)又清新可誦的七律，完全能夠應(yīng)對聞名遐邇的前輩詩人的錦繡辭章。長大后，她成為上海詩詞學會最年輕的副會長。隨手摘錄幾首她的詩稿，就可以見出她的天賦詩才，可以感覺在今天的畫壇已經(jīng)失缺很久和很多的珍貴詩情?！度齺喰小罚骸熬脩涯蠂鴫?，千里步云還?？v目藍天外，游心白浪間。高朋呼滿座，細語敘開顏。難得今朝醉，萬金換一閑?！薄渡驁@》：“幽徑小行探放翁，依依垂柳滿園空。多情不愿詩魂散，心緒綿綿鎖此中?！薄杜P龍谷》：“谷藏深山名臥龍，登高小看獨秀峰。靈思忽隨奔流起，揮筆寫出聲淙淙?！薄肚锖伞罚骸敖痫L颯颯入蓮房，仙子凌波莫卸妝。我欲邀之圖畫里，明年歸送水云鄉(xiāng)?！边@些詩有的溫潤雍容，有的寄意綿邈，有的全然是一副靈秀剔透的女兒心腸。還有她寫的《古村》：“欲尋桃源路，攜秋楠溪行。村同古柏古，人比清水清。弟望送弟閣，兄送望兄亭。誰又點燈去，遠山明月生?！笔且皇孜骞沤^唱。我曾經(jīng)到過她所寫的那個永嘉古村，感覺她的這首詩，文字和心情，眼前可拾，心中可感，景象的真切和朦朧，盡可以體察古往今來。大畫家吳冠中向來感嘆：“丹青負我，我負丹青?！薄拔邑摰で唷保撬妇巫约旱嚼线€沒把畫畫好?！暗で嘭撐摇?，是他感嘆因為迷戀畫畫，耽誤了自己的文學夢想。他畫了一輩子的畫，不斷在后悔沒有把生命托付給文學。因為文學比繪畫更接近人的心靈，文學的寬闊和深厚遠遠超過了繪畫。對于文學來說，繪畫只能表現(xiàn)它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有意思的是，吳冠中就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畫被文學拯救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模樣，他本人也成為一個受到廣泛關(guān)注的大畫家。因為所有具有文學意義的藝術(shù)，當然可能首先就是繪畫，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真正的繪畫。夏蕙瑛從小在她的內(nèi)心就承受著文學的熏陶，她的內(nèi)心和繪畫的光芒其實已經(jīng)不可估量。當時誰都沒去想，只是奇跡已經(jīng)發(fā)生。

堪稱傳奇的人生機遇

奇跡開始發(fā)生了，奇跡前進的狀態(tài)，超出人們的想象。夏蕙瑛，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是因為畫畫，只是因為會畫出有意思的畫，她十歲時候，作為中央領(lǐng)導(dǎo)的小客人，走進了京華的紅墻。夏蕙瑛小小年紀，在前輩畫家的心目中，成為奇跡，自然也在當時的媒體成為新聞。工商界前輩胡叔常先生，在解放日報大篇圖文里知道了夏蕙瑛。他把夏蕙瑛請到了家里。他是個很有修養(yǎng)的長者，看了夏蕙瑛的畫，感覺到了一種由衷的快樂。那是一個出現(xiàn)了偉大變化的時代，百廢待興，胡叔常這樣的老人，對于歷史的使命是有著深深的擔當?shù)?。正是因為這種歷史性的擔當，他感覺到了奇跡的出現(xiàn)，感覺到了夏蕙瑛的珍貴，于是寫信告訴了北京的胞兄胡厥文，他希望和相信共和國的偉大變化的時代，極為需要和有必要關(guān)心夏蕙瑛這個已經(jīng)發(fā)生的奇跡。夏蕙瑛，一個孩子，第一次走進了京華的紅墻，作為胡厥文副委員長的客人。胡厥文騰出了自己的一個辦公室，給夏蕙瑛畫畫。夏蕙瑛在胡厥文的家一住就是一個暑假。她和胡厥文合作的書畫作品掛滿了偌大的辦公室。胡厥文每次到上海，都要找來夏蕙瑛，他要知道夏蕙瑛的近況，他要知道偉大的時代，奇跡是怎樣行進的。他把夏蕙瑛介紹給了時任上海市委副書記、宣傳部長的陳沂。之后，夏蕙瑛成了陳沂家的?？?。她在那里見到了眾多當時赫赫有名的杰出的藝術(shù)界前輩。她在那里得到很多，因為奇跡像一條河，前浪和后浪的跟隨，是奇跡原有的狀態(tài)。

在胡厥文身邊的工作人員看來，胡厥文對夏蕙瑛的關(guān)愛，只是祖父輩的老人對可愛的小孫女那樣的溺愛。夏蕙瑛長得太可愛了，江南女孩的水靈和清麗，該是讓出生江南的老人增添了對故鄉(xiāng)的懷念。當時的夏蕙瑛也只是感覺到眼前的老爺爺非常慈祥和關(guān)愛自己。其實大家對這種關(guān)愛可能都想得淺顯了。老人對孫輩的溺愛自然是有的。然而不能忽略的是，胡厥文和胡叔常一樣，他們內(nèi)心莊嚴的情感，顯然是被正在發(fā)生的奇跡打動了。他倆都看出了夏蕙瑛的畫畫才能，出乎意料地處在通常所見的一些成年畫家之上。對于偉大變化中的共和國的衷心祈禱和盡力，他倆都想到要用自己的心情和力量，守候夏蕙瑛屬于這個時代的奇跡。出于這個想法，胡厥文把夏蕙瑛推薦給眾多中央領(lǐng)導(dǎo)和文化名人。1985年，夏蕙瑛在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畫展，那時胡厥文病重住院，他仍不忘給胡耀邦、習仲勛、王震、谷牧、康克清、朱學范、榮毅仁等領(lǐng)導(dǎo)寫信，邀請他們參加畫展開幕式，說這事“很重要”。

宋任窮是又一個對夏蕙瑛關(guān)懷備至的領(lǐng)導(dǎo)人。他的書房里，長期掛著夏蕙瑛十四歲時寫的一件書法條幅。有次，住房修繕，他家搬到香山住了一段時間，夏蕙瑛的那件書法條幅，也掛到了香山的書房里。住房修繕之后，他在書房的老地方，又把那件書法條幅掛了回來。這位老人，還給夏蕙瑛津津樂道這件事。這是甚么樣的情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的字，究竟寫得怎么好？字寫好了，就該受到這么鄭重地看待嗎？夏蕙瑛回憶這事，感覺到的是共和國和領(lǐng)導(dǎo)人的深情期待。宋任窮溫文儒雅，他的字也溫文儒雅。他喜歡看夏蕙瑛畫畫，還喜歡在夏蕙瑛的畫上題字。夏蕙瑛畫了一幅《荷花》，當時已屆八十六高齡的他用楷書抄錄了周敦頤的《愛蓮說》來題畫。他寫了一遍又一遍，覺得還可以寫得更好些。好些寧靜和美滿的下午，共和國的老將軍和屬于未來的孩子，在同一張紙上，用筆墨抒寫著內(nèi)心的燦爛和祝愿。

1985年、1987年夏蕙瑛先后在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深圳國際展覽館舉辦畫展，習仲勛、胡喬木分別到會剪彩。那時她還是一個少年。夏蕙瑛在共和國的陽光里漸漸長大。

歷來文人和藝術(shù)家，時常有“清高”的說法。以為文人和藝術(shù)家應(yīng)該甘于寂寞，遠離塵世。這個說法，是古代文人和藝術(shù)家的一種品質(zhì)。只是“清高”是一種內(nèi)心的東西，不是社會交往中的一種做派。黃永玉曾和我談到過“清高”，他的說法大意是：文人和藝術(shù)家是無從“清高”的。在貧困的境遇里，“清高”連溫飽也無法解決，還怎么談得上向往和尋覓美好。趁著夏蕙瑛的奇跡，談及有關(guān)“清高”這個話題，是想寄托一個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曠世夢想。就是希望今天的共和國，出現(xiàn)各個領(lǐng)域星斗互相照耀的盛世場面。這個場面，許多世紀里很少出現(xiàn)，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實現(xiàn)了呢？夏蕙瑛的奇跡，在共和國的偉大行進里，出乎意外又合乎情理地出現(xiàn)了。這是共和國孩子們的福祉，也是藝術(shù)和文化、藝術(shù)家和文化人的福祉，同時也正是當今中國的福祉。在這里，我們和夏蕙瑛一樣，衷心緬懷那些共和國的久經(jīng)考驗的領(lǐng)導(dǎo)人，他們以自己的人格魅力、遠見和深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奇跡。同時我們也衷心祝賀，祝賀夏蕙瑛成就了一個共和國的奇跡。

特立獨行的創(chuàng)作道路

夏蕙瑛的奇跡，由她的繪畫道路令人驚奇地成就。夏蕙瑛沒有進過專業(yè)的美術(shù)學院，甚至可以說她沒有進過專業(yè)繪畫課堂。這使她的繪畫道路，被人們看作是夏蕙瑛奇跡的一部分。但我覺得這似乎不該看作是奇跡。真正的藝術(shù)，或者說真正的繪畫，歷來不是，或者說至少不能注定是專業(yè)學院和專業(yè)課堂教出來的。藝術(shù)理論，包括繪畫理論永遠滯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包括繪畫創(chuàng)作永遠先行。就這個意義上說，大畫家不在專業(yè)學院、專業(yè)課堂里出生，并不是奇跡。歷來無數(shù)偉大的藝術(shù)家、偉大的畫，各自的來歷都說明了這一點。夏蕙瑛的奇跡，不在她沿著近乎天理的藝術(shù)家的道路前行，而在她竟然在藝術(shù)家的道路上走得那么好。魯迅說過一段話，大意是，即使是一個詩人，他出生的第一聲，也只是哭聲，而不會是詩。魯迅沒有往下說。往下說怎么樣呢？應(yīng)該是如果是詩人，他的第一行文字，就必定是詩。同樣畫家也是一樣。不論還多少稚嫩，多少不見筆力和章法，但出筆的氣質(zhì)和氣息，必定是畫的氣質(zhì)和氣息。這就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和文學家總是一步到位的事實。夏蕙瑛也是一步到位的天才畫家。就是因為這個，夏蕙瑛在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走進了前輩大畫家的家和他們的心。也是同樣的原因，她走進了京華的紅墻，走進了共和國許多領(lǐng)導(dǎo)人的心。就在前輩畫家們打量她的時候，夏蕙瑛也在打量她的已經(jīng)在中國繪畫史上留下了美名的那些前輩。她說劉海粟給她的印象是無人能及的氣度。她說，他太讓她印象深刻了。人可以活得這樣昂揚這樣大氣嗎？這讓一個孩子很興奮。夏蕙瑛說這樣的感受的時候，容光煥發(fā)，笑顏出奇地燦爛。這讓聽著她說話的人，都忽然明白，這孩子其實是找到知音了。這個孩子，這個女孩子，一開始就向往著她所陌生又熟悉的東西，那就是昂揚和大氣。這個清秀、嬌小的美麗女孩，最初的出手，畫的就是昂揚和大氣。她在沖齡時候遇見了劉海粟，這是她的福分。有劉海粟那樣的氣度打底，她是什么樣的山水花鳥和人物，都能抵擋過去的了。

她在林風眠百年誕辰紀念畫展上，看到了林風眠的畫。在林風眠的畫前，瞬間她感覺到了無聲的雷霆，感動來臨就像一個不速之客。許多年后，說到林風眠。她說當初林風眠給她的感受是，人和畫都有很多不必和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當初她感受朦朧，后來她清晰地知道了，這種感覺可以用一個詞來表示，那就是“內(nèi)涵”。林風眠其實是個很傷感的人，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離和死別，生命里缺少溫馨和美麗，他的畫里就執(zhí)著和永遠地出現(xiàn)瓶花、仕女、荷塘、鷺鷥、楓林和小鳥。夏蕙瑛很小的年紀，不會明白那么多。但她是天賦的畫家，她從畫里感覺到了林風眠的心跳。許多年后，她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她又遇見了林風眠，這個林風眠不是原先的那一個，而是她的心里漸漸清晰起來的那個林風眠。又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她心里的那個林風眠，其實是她自己。

又有一次，她去拜訪一位當代大畫家，夏蕙瑛從小就受到這位大畫家的關(guān)愛，人家有意收她做學生，她沒接口。她很敬重那位大畫家，也明白那位大畫家已經(jīng)站在了當代中國畫的巔峰之上。可她還是悄悄離開了，她有許多話許多感受，要畫到畫里去。她擔心自己的想法，用人家的筆法，甚至用那位大畫家那樣美妙的筆法來訴說，可能也會言不由衷。就是為了這點感覺，這個注定是個奇跡的女孩，一個人望前走去了。

她又遇見了吳冠中。吳冠中是當今屈指可數(shù)的大畫家，他是把生命祭奠給繪畫的人。吳冠中的精彩首先在于：他總是清醒地知道文學大于繪畫，他總是為繪畫的無從美滿而受傷，也因此他把自己一顆以為辜負了繪畫又被繪畫辜負的傷感的心，義無反顧地奉獻給了早已成為了他的宿命的繪畫。吳冠中的精彩還在于：世界在他眼里總是那么充滿畫意，世界所有的紛繁無序的慵懶和興奮，所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行跡和姿態(tài)，都存在著屬于他的夢想和美感。吳冠中太會畫了，就像他筆下的精致、敏感的散文。甚至也就是一堵粉墻、數(shù)桿枯荷、幾行天線、若干飛鳥，也讓他鐘情流連，輕巧入畫，從中畫出一個誰都確認無疑的物我兩忘的吳冠中來。夏蕙瑛喜歡他的前一個精彩，因為也就是這樣的精彩，夏蕙瑛走到了遇見他的這一天。因為這樣的精彩，其實是繪畫奇跡最本真和不可或缺的底氣和底色。這樣的精彩注定了吳冠中的無可替代，同樣，這樣的精彩，曾經(jīng)讓夏蕙瑛為他流連忘返。然而，吳冠中的后一個精彩，是只屬于吳冠中的精彩，或者說只是吳冠中所以成為吳冠中的前提和成果。對于夏蕙瑛來說，這樣的精彩只是吳冠中一個人的景致，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景致，可以讓人流連忘返，可以讓所有的人一時流連忘返，也可以讓一些人永遠流連忘返，但不可能讓所有的人永遠流連忘返，何況是一個同樣宿命地尋找和締造景致的人。北京的一個拍賣會拍了林風眠的畫，成交價遠不如吳冠中。吳冠中因此很傷心。這種心情，夏蕙瑛能夠體諒到。因為她和吳冠中一樣，知道繪畫說到底不是取悅眼睛，而是要深入人心的。也正是遇見了吳冠中，夏蕙瑛把自己內(nèi)心深藏著的林風眠，漸漸讀成了她自己。林風眠的畫是深入人心的。深入人心的畫，它的精神和氣息，必將彌漫在尺幅之外，浩蕩于天地之間。

一路走來的夏蕙瑛，到了這個時候，她感覺她比任何時候都接近中國畫，而對當今的中國畫來說，比任何時候都接近一個奇跡的展現(xiàn)。這個世界的所有的紛擾和美麗，都及不上人心的紛擾和美麗。繪畫深入人心，是因為紛擾和美麗的人心需要美麗去滋潤，需要紛擾去體諒。也因此，繪畫的本真只能是美麗和紛擾的，所以所有的繪畫意義上的經(jīng)典取向，可能被大家誤讀了。藝術(shù)可能不需要形成固定的風格和講究程式，噴薄而出的內(nèi)心的激情和夢想，可能正是繪畫的最初和最后的動力和靈魂。夏蕙瑛以這樣的異于常人的理解力，釋放了她的天賦和睿智。她回到了繪畫的原來的狀態(tài)，她和她的畫友，還有一些默默無聲的畫家和繪畫老師，溫習中西繪畫最樸素的基礎(chǔ)和經(jīng)驗。她認為只有在這里面，還可以依稀聽到人間產(chǎn)生繪畫的最初的探討，還可以感覺人類羞澀地想用畫筆描繪自己夢想的最初的純真。

從不停息的前進步伐

人最難得永遠擁有天地之念。人類經(jīng)歷了千年萬年，人類的思想、文學和藝術(shù)的內(nèi)核仍然是天地之念。中國畫也是天地之念，同樣中國畫家的心和中國畫家的畫，也只能是天地之念。面對渾沌和蒼茫的天地，保持純真、深情，永遠不安和靦腆地懷著天地之念，這樣的畫家才是畫家，這樣的畫家畫出來的畫才是畫。1996年，夏蕙瑛去深圳洪湖花園畫荷花。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她一個人畫了一個花季。從荷花的來臨，畫到了荷花的歸去。猛然間，她畫出了《秋榮》和《紅正盛》。尤其是《紅正盛》，在她具有里程碑意義。這是一幅怎樣的畫??！這是一幅怎樣的荷花??！浩然地來，粲然地去。夏蕙瑛把心給了天地間迎風起偃的荷花，夏蕙瑛把自己看成了天地間迎風起偃的荷花。天地之念，就是畫！這里有畫家的心，有繪畫的根。天地之念，表明中國畫不是一個筐，也不是一個“藝”字。中國畫是一個礦，還是一個“意”字?？鹗且环N小氣的規(guī)矩和范圍，礦是取之不盡的過去和未來。“藝”是術(shù)的升華，“意”是心的托付。每個人都是以一種自己愜意的方式活在世界上。畫家是以畫畫表達自己怎樣在世上活著。夏蕙瑛把心托付給了畫畫，才覺得心是她的畫，才覺得她是真正愜意地活著。

十年后，她畫出了《賽龍舟》。溫州龍舟賽歷來激情迸發(fā)，經(jīng)常出現(xiàn)宗族間爭勝開打的場面。2006年，溫州龍舟賽再次開禁，夏蕙瑛在樂清白象鎮(zhèn)觀看龍舟大賽，畫出了屬于她的《賽龍舟》，畫面上不見人影，只見水紋如云，只見奮勇的槳，洋溢在水天中間，所有的人的歡呼和浪的喧鬧，因此都出現(xiàn)了。今天，她的作品《佳節(jié)》系列、《劉關(guān)張》系列和《青田村落》系列驚動了繪畫界。

她讀到一篇題為《風雨天一閣》的文章，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把滄桑老去的鎖。她想知道，天一閣的這把鎖到底鎖住了什么？她感覺自己的畫筆，可以打開這把鎖。她去了天一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偉大來處??？那么多的紛紛擾擾的前塵往事，把她團團圍住?；貋懋嬃藥资?，可惜都是她心目外的天一閣。之后一年里，她漸漸發(fā)現(xiàn)，她的心跌落在了天一閣，她要找回她的心。后來她在天一閣創(chuàng)始人范欽塑像前，一個人站了很久，然后又畫了幾十稿。驀然發(fā)覺，布滿悲愴和神圣的天一閣和原本的中國畫一樣，其實都是水墨的。王國維說，學問的第三個境界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F(xiàn)在的這幅水墨《風雨天一閣》，起始不是精心創(chuàng)作，只是一個很隨意的草稿。把它貼在了墻上，才發(fā)覺它就是心目中的“風雨天一閣”了。在評論程十發(fā)的時候，我曾經(jīng)說，程十發(fā)是文人畫最后的光輝。說這話時的內(nèi)心感覺是：作為中國畫的文學品性，在二十世紀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黯然無存了。之后聽到吳冠中的“我誤丹青”的真誠自責，這種感覺就更見苦痛了?，F(xiàn)在讀了夏蕙瑛《風雨天一閣》，是不是感覺到了一些安慰呢？應(yīng)該是的。繪畫是否可以像文學那樣安置天地之念？可能只有夏蕙瑛提出了這個問題，可能也只有夏蕙瑛努力以肯定的結(jié)論回答著這個問題。

共和國的繪畫史，到今天，大致經(jīng)歷了四代人。第一代是經(jīng)歷了二十世紀上半葉的那一批偉大的畫家，譬如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劉海粟、傅抱石、林風眠、潘天壽，他們把中國繪畫領(lǐng)進了現(xiàn)代中國。第二代是共和國成立之后出現(xiàn)的一批大畫家，譬如陸儼少、石魯、吳冠中、靳尚誼、程十發(fā)，方增先，他們經(jīng)歷了共和國的前三十年的風雨洗禮，堅持著中國繪畫的偉大夢想。第三代是共和國后三十年中的繪畫精英，譬如陳逸飛、陳丹青、丁紹光、石虎、張桂銘。共和國慶祝了六十周年華誕，共和國第四代繪畫代表，呼之欲出。在這中間，夏蕙瑛應(yīng)該是率先冒出來的一個。同代畫家中，幾乎沒人具有夏蕙瑛那樣的與生俱來的繪畫夢想和堪稱傳奇的人生機遇，幾乎沒人具有夏蕙瑛那樣的特立獨行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從不停息的前進步伐。

今年5月，在上海開幕的世界博覽會，鳳冠一樣迷人的中國館里陳列著夏蕙瑛的《城市色彩》組畫：《賀歲》、《匯燈》、《派禮》、《約會》、《白領(lǐng)》、《紅妝》、《走秀》、《游園》、《賽舟》和《看海》等十幅作品，標志著現(xiàn)代中國第四代畫家，已經(jīng)絢爛和尊嚴地站立在了世界的面前。三十年前，夏蕙瑛第一次拿起畫筆，她才七歲。三十年過去了，在中國畫壇曾經(jīng)的偶然，已經(jīng)成就一個必然。夏蕙瑛必然是一個奇跡，一個許多年后可以由她想念曾經(jīng)的偉大時代的奇跡，一個長久感動中國人內(nèi)心的奇跡，一個偶然出現(xiàn)又必然流傳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