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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宗頤:我的詞心,與整個宇宙是相通的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1-07-28
  《文學與神明——饒宗頤訪談錄》(施議對編纂)全面系統(tǒng)地對饒宗頤學藝世界作一概括描述,既展示饒宗頤在史學、文學、經(jīng)學乃至甲骨學、秦簡學、敦煌學諸多領域的獨特見解及建樹,又呈現(xiàn)饒宗頤于詩、詞、文、賦及書法、繪畫、琴藝諸多方面的風貌及成就;且于宇宙觀、神學觀、藝術觀以及對世界萬物的認識論上,作深入探索及討論。

  王國維專論人間,困在人間,永遠未能打開心中之死結(jié)。

  施議對:去年9月份到天水,參加“中國杜甫研究會第二次學術研討會”,我提及先生所論述的問題,與會專家、學者都非常重視。


  饒宗頤:他們不了解,把杜甫當尋常人看待。其實,所謂憂國憂民,屬于社會性,只是表層意義,都是凡間的事;而杜甫所思考的并不止于此。即:杜甫詩中有理學。因為在夔州三年,杜甫什么事都沒做,只是思考。即靜下來,逐漸體會,才能悟得現(xiàn)實世界之理及詩中之理。宋人黃山谷已多少了解到這一情形,因為其懂得理。所以,我認為杜甫夔州以后的詩,特別重要。

  施議對:先生在耶魯大學也有三個月時間。此三個月時間,曾較為專注地思考詞學問題,遍和清真詞,尤其是嘗試創(chuàng)作形上詞。就思想淵源及歷史淵源看,幫助悟得這個理,并且達致超越境界的,究竟是佛還是道?

  饒宗頤:佛與道都有,特別是還有莊子。思維一步一步深入,是有層次的。一個人,不能光是生活。要不然,就失去“靈”。“靈”就是高級的思維。要靜得下,才悟得到。

  施議對:看起來,創(chuàng)造形上詞,除了借鑒西方哲思以外,主要依據(jù),當還是中國原有的說理詩。

  饒宗頤:詩里頭比較方便說理。即如日本的俳句,一句話也可以說理。這是精粹的語言。既經(jīng)過錘煉,也是各種覺悟的體現(xiàn)。

  施議對:先生所創(chuàng)三種境界,是否也可用三句話加以體現(xiàn)?“漫芳菲獨賞,覓歡何極?!边@是第一種境界。表示上下求索,與先生寫詩、做學問過程,都可溝通起來。這就是詩人之境界。

  饒宗頤:日本人以為,詩人都有孤獨感,所以獨賞芳菲。同時,正因為孤獨,則更加求索(尋覓)。不在孤獨里思考、感悟,就創(chuàng)造不出這種境界來。

  施議對:還有,“看夕陽西斜,林隙照人更綠”。這是第二種境界。所謂“日愈西下,則其影愈大”,同樣包含著做人的準則。即:盡管并非赫赫如中天之日,卻仍然有其光輝。這也是很難得的。

  饒宗頤:不錯。你把握得很好,正是這一用意。所謂更綠,就是更加美好。

  施議對:但是,有些人似未必愿意進入這一境界。

  饒宗頤:因為他們的精神都向外表露,既經(jīng)不起孤獨寂寞,又不肯讓光彩受掩蓋;只是注重外面的風光,而不注重內(nèi)在修養(yǎng)。他們看不見林隙間的“綠”。其實,越想暴露光彩,越是沒有光彩。

  施議對:第三種境界,同樣可用“紅蔫尚佇,有浩蕩光風相候”加以體現(xiàn)。乃以為,永遠有一個美好明天相等候。因此,沒有煩惱,身心康泰。

  饒宗頤:這一事實說明,詩詞對于培養(yǎng)人的精神(陶冶人的性情),其作用是積極的。這也就是所謂“指出向上一路”。但是,如掌握不好,詩詞也有害人的一面。前一段,香港大學有位學生以蔣春霖為題寫作博士論文。我為作序,對于蔣春霖持批評態(tài)度。有人覺得不好理解。其實,蔣春霖就是為詞所害的一個人。因為不能向上,一輩子沉淪下僚,不過于花間尊前,寫幾首小歌詞罷了。即,只是在第一境界糾纏不清,無病呻吟。至其若干有關背景的作品,也未能達致較高境界。所以,我極力追求向上一路,主張以積極態(tài)度,培養(yǎng)人的精神。

  這一想法,蘇東坡似乎很早就有了。蘇東坡很懂莊子,《赤壁賦》里有相對論,《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也甚為達觀。論者稱其“指出向上一路”,這是值得注意的。但其未曾主張制作形上詞。

  施議對:王國維提倡境界說,寫作哲理詞,似已進入先生所謂第二種境界———學人之境界。

  饒宗頤:當然。施議對:但是,王國維的兩種解脫辦法———暫時解脫及永久解脫,似乎并未能解決問題。

  饒宗頤:王國維是一位了不起的學問家,只可惜諸多方面條件尚不具備,未能真正超脫,其于做學問乃至詞學創(chuàng)造上之成就,也受到一定限制。首先,王氏只到過日本,未到西洋,未曾走入西方大教堂,不知道宗教的偉大。而且對于叔本華哲思,也不可能真正弄明白。這是閱歷的限制。其次,王氏對佛教未曾多下功夫,對道教也缺乏了解,不知道如何安頓自己。這是學識與修養(yǎng)的限制。所以,王氏做人、做學問,乃至論詞、填詞,都只能局限于人間。即專論人間,困在人間,永遠未能打開心中之死結(jié)。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就這點而言,我覺得,陶淵明比王國維要明白得多。陶淵明未死就為自己先寫下挽歌,以為“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死了之后,自己能夠與山陵共存。由人生聯(lián)系到山川大地,我看已有所超越。

  因此,我認為:王國維如果能夠在自己所做學問中,再加入“兩藏”———釋藏及道藏,也許能較為正確地安排好自己的位置。例如:朝代更替,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小小波瀾,算得了什么。但是,王氏就是想不通,不知道如何于宇宙人生中去尋找自我。

  施議對:先生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廣泛、深入,見解獨特,甚可欽佩。

  饒宗頤:宇宙觀、人生觀,提出對宇宙人生的看法,決定創(chuàng)造形上詞的條件;而利用詞的形式、體制,將思考的結(jié)晶表現(xiàn)出來,則是我的理想,亦即我想走的一條路線。

  做學問與“若有神助”

  施議對:本來,人們視填詞為馀事,而先生卻以之探討本真,將全部生命熔鑄入內(nèi),是否變馀事為正事。

  饒宗頤:我做什么事都求真。文學研究如此,藝術研究如此,歷史、考古研究亦如此。中國歷史很悠久。最近,于豐都鬼城發(fā)掘得到舊石器時代城址,估計乃六千年前遺物。以前認為,西南地區(qū)文明開發(fā)遲于中原地區(qū)。這一觀念,現(xiàn)在看來應該改變。任何事情,都應尋根究底,考其本源,即本真。要將地下的東西(地下之實物)、書本上的東西(紙上之遺文,包括異族、故國之故書與舊籍)以及最新出土的文物(實物與典籍)合在一起進行考察,才能會通。因此,我并未將某一種學問例如填詞,當馀事看待。我覺得,每一件事都是現(xiàn)實的存在,都能夠成為研究對象。我以生命融入,也就有所寄托。

  施議對:先生所做學問,既如此廣泛,又如此專精,樣樣都有獨特建樹,其過程,是否覺得有神明相助?

  饒宗頤:有時候似有如此感覺。要不然,有些問題怎么想象得到。例如:兩種東西毫不相干,相距九萬八千里,怎么能夠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聯(lián)想,應該說若有神助,不過還不能提供具體證據(jù)。

  我搞的東西很多,經(jīng)常同時思考許多方面的問題。許多問題,頗為雜亂,并不容易駕馭。但是,有時候某些問題忽然連接在一起,忽然悟到,那就非常愉快。天天思考、天天有所感悟,非常奇妙。

  施議對:思考,感悟,永遠處于這一狀態(tài)。畫畫、寫字、作詩、填詞,都處在這一狀態(tài)當中。現(xiàn)代人說氣功、氣場,與這一狀態(tài)是否相似?

  饒宗頤:做氣功的人將精神集中在氣的運行上,其所形成的氣場,當也是一種狀態(tài)。

  施議對:先生能夠控制自己的意識,其運行是否也是一種氣功?說不定還是比氣功更高一層的東西。

  饒宗頤:實際上也是一種氣功,因為氣功也講“通”。但是,要進入這一狀態(tài),也非常不容易。做氣功的人,首先逐步累積,做到相當長的時間,逐步悟到,才算大氣磅礴,學問也要做很長時間,那么多事物,那么多問題,才能在自己的腦袋里融會貫通。

  施議對:因為永遠在狀態(tài)當中,所以,不管談論什么問題,一下子就能夠入題。

  饒宗頤:可以指出有關問題關鍵所在,因為許多事物,許多問題,其產(chǎn)生以及發(fā)展、變化之基本原理,都可以打通。

  施議對:做學問之是否有神明相助及是否進入狀態(tài),除天分外,與宿緣有無關系?

  饒宗頤:這兩個問題都是今天沒有辦法解釋的問題。什么叫天分?什么叫宿緣?太“形而上”了。

  施議對:但二者都確實存在。饒宗頤:因為天分之最主要表現(xiàn)在于覺悟,對某種道理體會得很明白,很快就能悟出來,這就是天分。而有些人則不行,即不明白,不覺悟,這也是天分問題。至于宿緣,這東西有來歷,我也解釋不了。宇宙萬物,發(fā)展變化,到了今天,都以億萬年計,科學發(fā)達,文明進步,對于生命來源的研究,已有很大突破。但是,我覺得,人類所知道的事,仍然極其有限,宇宙奧秘,人類所能發(fā)掘得到的東西,很少很少。人,應該承認自己的無知與渺小。

  施議對:正如先生所說,平生所做學問,均以吾國精神史作為重要研究對象,并將有關論著納入“中國精神史探究”系列,說明先生治學,著眼點極高,目標極遠大;而且,先生并編譯《近東開辟史詩》,為研究開辟神話、探索人類文明起源,提供第一手資料,并為中國精神之探究,提供借鑒,說明其治學,既依靠自身之原創(chuàng)力,又注重外來之啟發(fā)與參證。這是以治史之法治學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

  以治史之法治學,即文化史方法,鉤沉探賾,原始要終,上下求索,而力圖其貫通,這一貫通結(jié)果,即為對于人類精神史之思考與感悟。以此為詞,自然“別具一副心眼,在兩宋諸大家外”(羅慷烈《選堂近詞引》)。例如:《固庵詞》之標榜幽夐之境,謂“詞異乎詩,非曲折無以致其幽,非高渾無以極其夐”(《〈固庵詞〉小引》),其對于深與高的追求,我看,已帶有向上的傾向。而此傾向,正因思考與感悟所造成。

  饒宗頤:幽夐之境,既體現(xiàn)深度,又體現(xiàn)高度。但我不主張深,而主張高。因為深,容易窄,而我卻喜歡寬廣。

  施議對:要不然,在香港寫《固庵詞》,香港這么小,其境界就大不到哪里去了。

  饒宗頤:我根本不會將自己局限于香港這個小地方。我的詞心,與整個宇宙是相通的。

  施議對:表面上看,香港這地方生活圈子很小,可以寫入詞中的題材似十分狹窄,無非與朋友飲茶、賞花或者品畫、題詩而已,要想有何作為甚是艱難。

  饒宗頤:正是如此。不過,我的活動空間卻非常寬廣。

  施議對:先生《西子妝慢》(“淺水挼藍”),謂盛夏與諸生浮搓水國,有渺然江海之思。既向往江海,以為放舟中流,發(fā)棹歌吳榜,將不知今世何世,又不愿意以江海自限,以藻國自困,實在了不起———蘇東坡上下求索,醉中放歌,“江海寄馀生”,將江海作為歸宿,不愿意離開江海,而先生則不滿足于江海。

  饒宗頤:我到每一個地方,想法都非常特別。我的思路,決不因任何東西所規(guī)限。東坡酒醉歸來,“夜闌風靜縠紋平”,地方甚瀟灑,但其思想不夠瀟灑,還沒達到極高明境界。

  施議對:所謂“羈懷莫寄”,說明羈旅懷抱,無所依托,令人困惑,但此懷抱之如何尋求依托,卻不一定完全取決于客觀環(huán)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

  饒宗頤:不錯。羈旅懷抱就像一條無形的繩索,可將人捆住。但是,這條繩索,捆得住我的身體,卻不能捆住我的心。一個人之能不能解脫,主要乃取決于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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