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霞:吳長江青藏寫生是人本主義的表達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2-11-02]
一
十五年前,我隨吳長江初踏青藏高原。從西寧去玉樹,一路上長途客車時走時停,道路也時斷時續(xù)。臨近傍晚的時候,車子徹底拋錨,我們一車人都下來,撿了要緊的行李隨身帶上,站在路邊攔截過往車輛。同車的都是沿途的鄉(xiāng)親,有不少是藏胞。吳長江在挨挨擠擠的人群中背著畫具,懷里還小心地抱著畫夾子。有卡車來了,有人沖上去用身體攔住車頭,我們和其他人一起蜂擁而上。雖然是在夏季,可是天黑了就很冷。我瑟縮著在心里算,此前吳長江已經(jīng)來過青藏高原寫生十回了。當時我還不知道在此后十五年,他繼續(xù)年復一年地到高原藏族地區(qū)寫生。人們自然會問:為什么是寫生呢?還有,什么樣的寫生值得用一生去畫?
在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有一套老版的吳作人藏區(qū)寫生集,單張活頁印刷,是20世紀40年代旅邊游歷藏區(qū)的作品,紙上落著作人先生對彼時機緣際遇的感覺,筆法里有著抒寫的意味。從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研究的視角看,那也是中國油畫與中國藝術傳統(tǒng)的一次生動的對話。吳長江1991年在日本出版西藏寫生畫集,封面是吳作人題字,說明吳長江有意識地接續(xù)20世紀中國美術發(fā)展中這條寶貴的寫生傳統(tǒng)。之前走在這條道上的另一位藝術家是董希文。20世紀五六十年代,董希文曾經(jīng)三次進入藏區(qū),留下了一批氣象混沌、朝氣蓬勃的寫生,即使現(xiàn)在看上去,亦如旦晚才脫筆硯的新鮮。仿佛他是在最新的空氣中一路走來,用寫生將一路上的感受寫了下來,靠著沁人心脾的氣息將之連貫為一體。西藏翻天覆地的變革感動了藝術家,董希文內在的熾熱感情與時代的豪情相激蕩,其豐富而敏銳的感受也是建立在時代豪情之上的。在青藏高原,董希文找到了適于他的藝術表現(xiàn)、具有巨大生命力、能夠概括新中國氣象的境域。他以飽滿的激情,扎實多變的藝術表現(xiàn)技巧,將自己的作品與中國的歷史命運以及時代精神緊密聯(lián)系起來。藏區(qū)自然與人文景觀既為畫家探究油畫語言的“中國表達”提供了條件,也與董希文的情感氣質和品格風范在意境中交融互滲,活生生地融為一體。
以繪畫直接與人對話——這條寫生的傳統(tǒng),在今天同樣也有可能成為觀照人與時代的新的藝術基點。吳長江幾十次進藏寫生,不為通常意義上的搜集素材,而是把高原之行作為一個大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體現(xiàn)——以人為中心,表現(xiàn)人的自信、樸實和生命力。所有高原之旅的成果,都在這個大意圖中體現(xiàn)出不同的側重點。
寫生是吳長江感受描繪對象的過程,他把高原的主人視為藝術的“原礦”,寫生就是在現(xiàn)場挖掘的方式。寫生也是吳長江體察和提煉對象外形深處隱含精神的過程,他在這個過程中越畫越深入,他的心勁兒是要把這些普通的人物用畫筆鑄成精神的塑像,讓這些平凡的瞬間成為永恒。吳長江畫的固然是此時此地此人,他在“穩(wěn)、準、狠”的把握下明察秋毫,筆筆精到,逼現(xiàn)此時此地此人所儲蓄的人性的靈動,傳達出飽滿強勁的生命力。同時,吳長江的作品又超出了通常的對景寫生,那些在結古集市、澤庫草原、牧區(qū)帳房等等峻急情形下完成的寫生作品,造型謹嚴,態(tài)度端莊,將帶有熱度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現(xiàn)場情境,熔鑄為堅實的藝術深度,呈現(xiàn)了藝術史的法相莊嚴。
經(jīng)過近三十年青藏高原行旅的錘煉,吳長江形成了以線為主兼施水彩的造型方法。精練的線條、簡潔的色調,構成吳長江鮮明、靈動、渾厚、富有表現(xiàn)力度的獨特語言。他的線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線描,也不是歐洲以表現(xiàn)形體在光影中呈現(xiàn)的體積和變化的線造型;而是一種粗線,蘊含著對形體轉折、動勢和形象的綜合感受,是高度概括的造型理觀念。這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語言表達方式,便于表現(xiàn)人性的靈動、人的激情和旺盛的生命力。當吳長江面對他的人物,“不以可變的光為重,而重不變的形;不重色彩的光化作用,而重本色”。經(jīng)過與作為關注對象的人直接對話,他獲得了董希文的精神,創(chuàng)造了吳長江的風格。
二
吳長江的風格是與青藏高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1991年出版的那本畫集上,記有吳長江的題辭:“謹獻給我摯愛的藏族同胞和北京、甘肅、四川、青海、西藏的朋友們?!碑敃r吳長江正在日本進行為期兩年的訪問,他人在京都卻沒畫一幅京都的風物,反而加強了他去青藏高原寫生的意志。日本的經(jīng)歷,或許促使他站在本土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世界現(xiàn)實格局之上,獲得了對中國文化自主性的自覺。從吳長江此后歷次進藏區(qū)寫生的路線看,這種自覺顯然不僅是對某種抽象的文化原則的認同,而是對近百年來中國藝術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深刻理解,最終吳長江是在開放性中確立了自身的主體性,將青藏高原作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有了這樣一種自覺,才可以在當代紛繁多樣的藝術發(fā)展中,避免盲目的自卑與自大,真實地理解我們置身的這個多樣性的世界及其面臨的挑戰(zhàn)。
吳長江的藏區(qū)寫生,大多以人物為主,兼取吳作人藏區(qū)速寫的雍容大方,羅丹人體寫生的自由飛動,畫的底子還是他自身固有的儒家詩教品格。吳長江特別傾心于艽野化育的藏民族豪放自由、質樸平和的形象,或許只有那種強悍質樸的英姿,才能與吳長江的氣性與內心深處的情感相應合。每到高原寫生,吳長江總是虔誠地觀察眼前的人物,好像面對一座山、一道川流、一片草原,直見素樸的人性和蓬勃的生命感。
熟識吳長江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癖好,喜歡搜集近百年來的藏區(qū)歷史資料。有關藏區(qū)風俗民情、高原人文地理,舉凡清廷檔案、軍隊電報、學者著述、私家筆記,無不細讀精研;其收藏的史料遍及日本、中國和歐洲。如此規(guī)模,加之經(jīng)年累積研究,足以讓藏學家望塵莫及。吳長江像打量自己一樣端詳藏民族的一點一滴,又像研究自己的族譜一樣研究藏文化的歷史文脈,在草原和群山之間,將藏區(qū)史地精熟于心。在他對藏民族的研究中,蘊藉著吳長江的深情和真氣。當他在高原上面對他的人物,吳長江從自然如水的日常生活中品味出的是什么?
在吳長近三十年的青藏高原行旅中,經(jīng)他畫過的藏胞恐怕早已逾百,神與物游的內在功夫,在不易覺察之中漸由鐵杵磨練成針。青藏高原是吳長江自我認識、自我調養(yǎng)的勝地,而寫生則是他藉以與高原“目既往還,心亦吐納”的獨特形式。吳長江用筆在畫面上殷勤地塑型,而他卻從對象的造型上吸吮到了高原的陽光、灶上的茶香和藏民族生命的樸茂。這起初還是不經(jīng)意間的事情,年復一年,吳長江漸漸地領悟,這大抵近乎個人修行的方式,正是高原給予他的最寶貴的饋贈,這本集子收入的寫生就是他的青藏高原日記。
西藏主題是20世紀中國美術發(fā)展中形成的一個獨特的藝術傳統(tǒng)。不同時期的幾代藝術家針對不同的問題,以旅邊寫生的形式進行承前啟后的探索。這一實踐的藝術傳統(tǒng)既產(chǎn)生于中國美術的內在歷史演變,也產(chǎn)生于它與西方的遭遇;它既密切聯(lián)系著20世紀中國的歷史運動,也是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能動力量。吳長江的青藏高原寫生,是在西藏主題中悄然進行的一場“精神重建”,他將精神內涵的探求,與表現(xiàn)高原上人性的靈動、人的激情和旺盛的生命力融為一體,在藏民族的宗教、民俗、生活方式及多民族交流融合現(xiàn)狀和文化考察的過程中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表現(xiàn)人的生活。正是這些被吳長江描繪和關注的人,維系著藝術與這個社會的關系,這也是他于創(chuàng)作中精神表達的源泉所在,藝術也由此觸及了時代的脈搏和人類的精神內核。西藏主題提供的不僅是繪畫的對象,還是藝術價值、生活方式和社會態(tài)度選擇的基本隱喻。在這個意義上,西藏主題并不是一個外在于20世紀中國美術的客體,它已經(jīng)參與了20世紀中國美術的“內部改造”。
三
從1981年到現(xiàn)在,吳長江每年都去青藏高原寫生,照例是在現(xiàn)場完成畫作,依舊是炭筆、色鉛筆、水彩、紙,尺幅漸漸從半米大小到整開紙那么大,歷三十年而不變。這三十年正是中國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革的歷史時期,一座北京城已經(jīng)為之改容換顏,古人所謂滄海變桑田如今已經(jīng)用不了三十年的時間。吳長江和他的人物同處于這一巨變的時代。從以駱駝馬匹在藏區(qū)代步,到今天青藏鐵路通車,這其中有多少驚心動魂的故事。如今藏胞院子里拴著的可能不是馬而是摩托車,吳長江說每逢寫生終了,所畫的人物一起身就會從藏袍里掏出手機對著畫稿拍照。然而,吳長江并沒有選擇用寫生同步觀察中國三十年的變革,他關心的是在這些巨變的背后,那些被現(xiàn)代改寫的強悍生命和被巨變磨損的人性光澤。
吳長江的高原寫生,穿透了種種現(xiàn)代性的符號,以更深切的人性內容和更寬廣的文化視野,賦予“中國氣派”深刻的內涵。這是歷三十年而不變的寫生中,所追求的精神層面上的綜合特征,是一種源于中國人內心的大氣,發(fā)散著一種文化內涵上的魅力。但所謂“中國”,并不僅僅是聯(lián)合國上百個國家當中的一“國”,而首先是一大文明母體。如果從大文明格局看中國與世界關系,我們需要重新認識現(xiàn)代中國,從中國文明與其他文明的特別是強勢西方文明之間的關系來認識今天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真正的大國崛起,必然是一個文化大國的崛起?!拔幕牧α?,深深熔鑄在民族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和凝聚力之中?!保▍情L江:《時代呼喚“中國氣派“的藝術作品》)吳長江的青藏高原寫生,何嘗不是在開采中華文明的潛力和文化創(chuàng)造力。
在三十年的青藏高原行旅中,吳長江用智慧、質樸、彪悍、血氣、堅忍不拔的藏民族形象,大氣磅礴的雄壯之勢,以及在這些形象中所蘊藏的質樸、深厚的力量之美,與喧囂的時代進行著持久的搏弈。吳長江體驗的現(xiàn)實之變與他的寫生作品的不變,為我們提供了如何以藝術面對時代的一種寶貴的經(jīng)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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