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富比拍品《功甫帖》辨析:形體相似氣韻不暢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4-01-02]
蘇富比拍賣公司2013年秋季拍賣會在美國紐約舉行,拍品中有一件蘇軾的《功甫帖》,這是近年難得一見的歷史名書法家墨跡,因而頗受世人的關(guān)注?!豆Ωμ肥欠駷樘K軾真跡,抑或是摹本?引發(fā)不同見解。本文茲就《功甫帖》中的若干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求證于方家。
對《功甫帖》本體的看法
關(guān)于古書畫鑒定方法,徐邦達先生在《古書畫鑒定概論》一書中指出:“鑒別書畫時,我們把它分成主要和次要的幾個方面,這就是:‘書畫本身,是主要的?!救丝铑}和他人題跋、本人印章和鑒藏者印章、所用的紙、絹、綾以及幅面格式、裝潢型制等,則是次要的?!蔽覀冏裱@一方法,首先應(yīng)對帖的書法本身進行分析。
《功甫帖》,紙本,尺寸未詳。行書“蘇軾謹奉別功甫奉議”九字。根據(jù)帖后翁方綱題跋,考證此書為蘇軾出任杭州通判時,約熙寧四年至五年間(1071-1072年)奉別友人郭祥正(功甫)所書。蘇軾時年三十六七歲,為他早年所書。蘇軾弟子、又一位大書法家黃庭堅曾評蘇軾書法謂:“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書姿媚似徐季海(浩),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公權(quán))。中歲喜學顏魯公(真卿)、楊風子(凝式),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邕)?!?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五《跋東坡墨跡》)如書于熙寧三年(1070年)的《治平帖》,用筆精致,有著取習《蘭亭敘》的瀟灑形態(tài);書于熙寧十年至元豐元年間(1077-1078年)的《北游帖》,呈現(xiàn)瘦勁硬朗的姿態(tài)。《功甫帖》正書寫于上二帖之間,書風近于《北游帖》,在清勁中已有轉(zhuǎn)為豐腴的筆致。此幾帖可視為蘇軾書風轉(zhuǎn)變前的風格。
徐邦達先生在《古書畫鑒定概論》中論述“作偽和誤定的實況”時指出:“摹書有三種方法:先勾后填;不勾徑自影寫:勾摹兼臨寫,又修飾之。”又說“第三種,先勾淡墨廓后,再用筆在廓中摹寫(有異于不見筆法的填墨),碰到虛燥筆鋒處才略為填作?!薄坝幸恍┕茨≌卟惶眯胁輹膶懛ǎ袝r會將牽絲的筆劃搞錯?!蓖瑫r,“又容易在起筆處顯得不太自然?!?br/>
《功甫帖》從字的形體上看,與蘇軾的書體相符,尤其接近于《北游帖》。然而,摹本也是最容易得其形似的,鑒定真跡和摹本的關(guān)捩是筆法,徐先生說:“依憑筆法的特點鑒別書畫的真?zhèn)危亲顬榭煽康??!?br/>
蘇軾書寫有他自己的特點,黃庭堅記述蘇軾書寫的方法謂:“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山谷題跋》卷五《跋東坡水陸贊》)又同時代李之儀記載:“東坡每屬詞,研墨幾如糊,方染筆。又握筆近下而行之遲,然未嘗停輟,渙渙如流水,逡巡盈紙,或思未盡,有續(xù)至十余紙不已。”(李之儀《姑溪居士集》卷十七《莊居阻雨鄰人以紙求書因而信筆》之三)這些記載說明蘇軾用筆方法是用散卓筆,是一種用狼毫和羊毫合一的兼毫筆,比較柔軟,筆鋒含墨多,肥厚處不會開叉。他執(zhí)筆又偏下,手腕著案,筆呈臥勢,所寫字形體偏于肥扁,運筆遲緩,墨色濃稠,故而往往左邊筆劃顯得秀拔,而右邊筆劃有內(nèi)收之勢。
細察《功甫帖》的用筆,大部分筆法較為豐潤流暢,然而有些地方卻顯得別扭。例如“別”字,最后一豎邊框線呈現(xiàn)不平整的波狀曲線,這在蘇字中是未見的。東坡書寫時雖然行筆遲緩,但并不停輟,如李之儀所跡:“渙渙如流水”,取蘇軾《中山松醪帖》中的“倒”字來比照,最后一筆豎劃,下筆通暢無礙,僅有粗細變化,并無波狀起伏。這種波動不平整的筆道,是對原本進行摹寫時,用筆拘謹并有補筆才會產(chǎn)生的瑕疵。
此外,帖中有些字筆劃出現(xiàn)缺口或微凸的墨痕,不像是一筆寫出的形態(tài)。如起首“蘇軾”兩字中的“軾”字,最后戈勾起筆處,出現(xiàn)兩個尖棱,“功”字最后挑筆下端也有鋸齒狀突出,如一筆寫出,是不可能產(chǎn)生這種贅筆的,蘇軾《題王晉卿詩后》中的題款就絕無這種瑕疵。又第一行之“奉”字,撇筆起首回鋒之尖端也很生硬,正如徐先生所說,摹寫者往往“在起筆處顯得不太自然”。這些很可能都是添筆填補后才出現(xiàn)的不合筆順的毛病。
另外,再說筆劃之間的牽絲。書家書寫時因筆劃之間需氣勢連貫,出現(xiàn)牽絲是很常見的,但都顯得自然和順暢。而“功甫帖”中第二行之“奉”字,最后二橫一豎,出現(xiàn)兩處牽絲,第一處已有連筆不順之嫌,第二處為結(jié)束豎劃,再行上挑,殊不可解。而蘇軾《江上帖》中“奉竭”之“奉”和《致南圭使君帖》中“朝奉”之“奉”,牽絲就顯得十分自然。
《功甫帖》中以上諸筆法的瑕疵,不合乎蘇軾筆性特點,雖然形體極其相似,然氣韻不暢,我認為這很可能是摹寫所造成的失誤。對此帖的看法,謹提出來商榷。
蘇軾《功甫帖》墨跡現(xiàn)知最早著錄于清初安岐《墨緣匯觀》法書卷上,全文為:“蘇軾功甫帖,牙色紙本,行書二行共九字,書‘蘇軾謹奉別功甫奉議’。后鈐四印。雖只數(shù)字甚佳?!爆F(xiàn)墨跡本上鈐有安岐收藏印“安儀周家珍藏”朱文長方印,經(jīng)與《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第330頁第19號同文印相較,印文相合,應(yīng)為真印。墨跡本上尚殘留有四印,即右上方鈐朱文半印,殘存或為“圖籍”二字;右下方鈐“□□世家”白文方印半?。蛔笾胁库j朱文長方印半印,印文不辨;左下方鈐白文長方印半印,疑為“義”字,與安岐著錄記載相符。安岐著錄的有可能即是此墨跡。江德量、張鏐、翁方綱等人藏印都為安岐之后的藏印。
對翁方綱題跋的質(zhì)疑
翁方綱題跋共三段,下部中間鈐有項元汴藏印三方。右方第一跋署年“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秋九月十有二日”,其他二跋未署年。將翁方綱題跋的文字與翁氏《復初齋文集》所載《跋蘇書別功甫帖》相較勘,在字數(shù)和文句上有出入。
翁方綱題跋同一紙上鈐有明項元汴三?。骸白泳敝煳暮J印、“項叔子”白文方印、“檇李項氏士家寶玩”朱文長方印,經(jīng)與《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第82號、80號、108號相較,都有細微差別。且安岐《墨緣匯觀》著錄中未提及項氏此三印,而同書中著錄蘇軾《復盆子帖》中寫明“帖經(jīng)項墨林收藏”;另一著錄蘇軾《一夜帖》中,寫明“前后空紙有項氏收藏印”。項元汴為明代著名收藏家,《功甫帖》上若有項氏藏印,即使在另紙上,安岐也不會漏記。故翁氏跋紙上項氏之印可斷為后加偽印。
再談翁方綱的書法,翁方綱有很深的書法根基和造詣,在書史上被譽為清中期四大帖學名家(即翁方綱、劉墉、梁同書、王文治)之一。翁方綱楷行書根基于唐歐陽詢和虞世南,尤其對歐陽詢的《化度寺碑》反復臨寫揣摩,同時也學顏真卿,吸收顏字的渾厚,中年以后形成成熟的書風。他的楷書瘦長緊勁,筆法較為清勁,較多取歐陽詢法;行書結(jié)體清正緊結(jié),而較多跌宕之態(tài),筆法圓厚委婉,更接近于虞世南。
《功甫帖》后翁方綱第一跋書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翁方綱時年58歲。此楷書結(jié)構(gòu)緊密收束,用筆較堅勁,尤轉(zhuǎn)筆方峻。與他在五年前即乾隆五十年(1785年)所書的《虞恭公溫彥博碑跋》相較,結(jié)體亦瘦長緊結(jié),然用筆并不一味堅勁,而融入了虞世南的清婉,二者小有差別。另與翁方綱也在乾隆五十五年所書的《行書伏波巖題記軸》(故宮博物院藏)相較,雖書體狹長,然筆法圓渾厚重,轉(zhuǎn)筆委婉。而《功甫帖》中翁氏第二跋同為行書,結(jié)字偏于扁方,結(jié)構(gòu)不穩(wěn),轉(zhuǎn)筆方峻,兩者有較大差別。此外與相近時期的翁氏書跡比對,如乾隆五十年(1785年)所書《摹石經(jīng)跋》、嘉慶元年(1796年)所書《行書詩卷》(遼寧省博物館藏)等,行筆均豐厚,轉(zhuǎn)筆圓婉,無峻刻之筆,與《功甫帖》中的第二三跋之行書差異甚明顯。如果說翁跋的楷書與翁之真跡書風尚相類,那行書跋就距離翁方綱的書體相去甚遠。再則翁方綱在題跋紙上所鈐“翁方綱”白文印、“寶蘇室”白文印諸印,與《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上同文印相較,細處都有差異,故我對翁方綱題跋的真實性頗存疑。
蘇軾《功甫帖》墨跡本曾為張珩先生、徐邦達先生二位鑒定大師錄入書中,都認為是真跡。張珩先生在《日記》(書畫出版社2012年出版《張珩日記》第130頁),1940年2月4日記載:“(韓)慎先北平詒書,寄示東坡《功甫帖》、元章《章侯茂異帖》、《道祖帖》、又陳俊卿、李壽朋二札子影本,索價二萬元。中間《功甫》、《章侯》二帖最佳,《道祖帖》真而不精,又破損太甚。《功甫帖》才九字,若與《太簡》為匹,則真屬雙璧矣。”文字中明言他看到的是影本,而上世紀四十年代影本應(yīng)是珂羅版之類的印刷品,印制沒有現(xiàn)代印刷那樣精致,能纖毫畢現(xiàn),《功甫帖》在形體上和蘇體又十分相合,張先生認為真而佳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他以后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里,不知出于何因,沒有載入《功甫帖》。徐邦達先生在《古書畫過眼要錄》二《晉隋唐五代書法卷》第323頁里記載:“《功甫帖》一頁,紙本小頁,尺寸失記?!卑凑Z中謂:“《功甫帖》為第二幅,雖只九字,極為神采?!倍迥├钭糍t在《書畫鑒影》里著錄《蘇米翰札合冊》,蘇軾帖二札,一札是《劉錫敕》,一札是《功甫帖》;米芾二札,一札是《道祖帖》,一札是《章侯茂異帖》。李佐賢對此帖的評價為:“此冊屬成邸(成親王永瑆)舊藏,均經(jīng)收入《詒晉齋摹古帖》,蘇書尚完好,第二幅(即《功甫帖》)尤佳,米書前札(即《道祖帖》)已有漫漶字,后札(即《章侯茂異帖》)字雖不多卻神采奕奕,有龍?zhí)④S之勢?!毙彀钸_先生文中沒有明言他是否看到過《功甫帖》原跡,但記此帖為第二帖,似是從《書畫鑒影》書中錄來,而“極為神采”的評語也可能是看到影本后的印象。
張珩先生和徐邦達先生是我極為敬仰的前輩老師,我豈敢有半分不尊重之意。徐邦達先生每次來上海博物館觀摩書畫,絕大多數(shù)都是由我陪同,并認真作記錄。2000年我還與鐘銀蘭先生攜帶米芾《章侯帖》和黃庭堅《小子相帖》前往北京,向徐邦達先生和啟功先生請教,二位先生都鑒定為真跡,并寫了鑒定書,爾后此二帖都被購入藏上海博物館,成為重要藏品。在此對《功甫帖》提出我的看法,是本著求真的態(tài)度探討它的歷史真貌,一得之見,還請各方家教正?!螄?br/>
注:凡注明“中藝網(wǎng)”字樣的視頻、圖片或文字均屬于本網(wǎng)站專稿,如須轉(zhuǎn)載圖片請保留“中藝網(wǎng)”水印,轉(zhuǎn)載文字內(nèi)容請注明來源“中藝網(wǎng)”,否則本網(wǎng)站將依據(jù)《信息網(wǎng)絡(luò)傳播保護條例》維護網(wǎng)絡(luò)知識產(chǎn)權(quán)!
相關(guān)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