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書畫交易收藏市場中的江南士族與徽商
[中藝網 發(fā)布時間:
2015-01-22]
蘇浙一帶自元明以來,收藏風氣極盛。謂為江南士族舊家,或吳門風雅。比如從湖州的趙孟兆頁 以下,到蘇州的沈周文征明祝枝山唐伯虎仇十洲,嘉興的項元汴、無錫的華夏、華亭的董其昌、太倉的王世貞等,清代乾嘉以后,更有揚州八怪直至海派書畫,幾乎是一個完整的序列。俗謂它已經構成了一個“江南士大夫文化”在明清書畫史上的典型表現。與此前以中原河朔、京津晉冀等為中心的情況截然不同。我曾經以《江南士大夫文化與西泠印社》作大學視頻公開課,有書畫篆刻界人士批評說憑什么西泠印社只能從屬于“江南士大夫文化”?這不是排斥北方篆刻家嗎?其實“江南士大夫文化”指的是一種文化類型,而不僅僅限于地理指代。蘇浙一帶是這種類型的源發(fā)地,但相近的贛湘荊楚就是另一種類型了。連安徽也只是皖南稍近之,皖北就差異甚大了。至于華北平原、黃河流域的中原西北和長江上游的巴蜀,當然又是另一種氣象。在文化類型與氣質上,各擅其是,但肯定不能混淆之。
短短兩三百年,由蘇浙為主的江南士族舊家在書畫收藏上的蔚為大觀,也經歷了不少轉折。如果說,明太祖定都南京,是在地域上為江南舊家的收藏開辟了一個巨大的“文化場”,那么當皇室、官僚、士紳全體投入附庸風雅之際,我們不但看到有項元汴(墨林)的民間縉紳收藏宏富;更看到了像權奸嚴嵩的大臣巨宦貪賄掠寶。嘉靖四十四年,奉旨抄嚴嵩嚴世蕃家,冰山既倒,文征明次子文嘉奉圣諭參與清點嚴府鈐山堂3000余件古代書畫珍品,隆慶二年(1568)編成《鈐山堂書畫記》。其規(guī)模之巨,令人難以想象。至于另一大臣禮部尚書韓世能,竟把嚴府抄出的堪稱稀世國寶的一流精品皆收入秘篋。其中竟有展子虔 《游春圖》、閻立本《職貢圖》、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李公麟《便橋受降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以及元趙孟兆頁 、王蒙以下元四家名品。以此看官府巨宦豪族的收藏,足可以令人咋舌不已了。
沒有官府權勢背景的,則是有錢族如江南士紳巨賈。在此中,江南士大夫舊家名門,是收藏的始作俑者,得風氣之先。如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提到:
“(明代收藏)始于一二雅人,賞識摩挲,濫觴于江南好事縉紳,波靡于新安耳食諸大估。曰千曰萬,動輒傾橐相酬?!?br/>
像項元汴、文征明、王世貞、董其昌等收藏家,都屬于“濫觴于江南好事縉紳”中的“縉紳”之例。他們的特點,是眼力極好而收藏規(guī)模巨大。像項墨林收藏,堪稱巨擘,首屈一指。“海內珍異,十九多歸之”。眼力極好,是鑒定能力極高,收藏不僅僅拼錢財,而強調綜合素質。因此,他會為一時失手買了高價而扼腕嘆息、輾轉反側,幾天寢食難安。同行譏嘲項子京是因為痛惜錢財損失,其實他是為自己走眼而自省,并非是錢財原因。至于董其昌因為自己擅畫,更是以豐富實踐經驗加上眼力目鑒的長期訓練,鶴立雞群,獨占鰲頭。也許可以這樣說:江南世族舊家出身的文人士大夫收藏家,互相比拼之間又一脈相承的,是一種收藏文化理念的塑造而不僅僅是收藏買賣的利益驅動。
而在江南舊族打磨出來的蘇浙吳越收藏風氣之后,尾隨踵至的徽商則是完全另一個套路。明代中葉以后,以新安為代表的徽商崛起,一方面地靠蘇浙,近水樓臺先得月,耳濡目染,對書畫古玩的收藏風雅并不陌生。另一方面則本是商賈出身,于講究收藏文化必有隔膜。前者的證據是“堂中無字畫,不是舊人家”,越是商人,越不想被鄙夷為“土豪暴發(fā)戶”,故把家中有無書畫文玩擺設與收藏視作俗、雅之分界。大量的民間需求,又有為自己正名的急迫性,于是才有了上引的“曰千曰萬,動輒傾橐相酬”的瘋狂現象,從而在客觀上哄抬了書畫藝術品市場交易與價格?;丈獭安幌е刂担瑺幭嗍杖耄瑫r四方貨玩者聞風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尋而歸,因此得之甚多”(吳其貞《書畫記》)。
從市場培育的角度說,附庸風雅的徽商具有積極意義。大量資金流的涌入,書畫文玩價格的抬升,市場上的不問價錢的饑餓式搶購,對書畫收藏的需求形成一代風氣,功莫大焉。但在這之中,就個案而言,經濟目的反而是不明顯的,而徽商賺了錢后渴望脫俗入雅的文化(它背后是政治和社會地位需求),卻是十分正面的。換言之,“傾橐相酬”既不為買進賣出賺錢取利;也不為積累日久自己由商賈變身為收藏家鑒定家專業(yè)人士;而是為一個階層的文化地位翻身。書畫文玩的交易,在此中扮演了一個標志物與標志行為的角色。
明代書畫收藏與市場交易呈現出這樣一個規(guī)律:首先,是作為專業(yè)人士的吳門舊家望族持續(xù)介入,構成了明代的第一個標桿。建立起了市場框架,確立了交易游戲規(guī)則;奠定了行業(yè)、職業(yè)、專業(yè)的基礎。其次,是借助于徽商的異軍突起,以商業(yè)元素為先導,以資本為支撐,作為財富杠桿強勢介入,打造市場抬升書畫的大氣候,最終形成了“千年以來未有之奇變”,即使在明代之后也持續(xù)沿循五百年的書畫文玩交易、市場、收藏、鑒定的歷史格局。誠如王世貞所指出的:
“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鎮(zhèn)以逮明沈周,價驟増十倍。窯器當重哥、汝,而十五年來忽重宣德,以至永樂、成化,價亦驟増十倍。大抵吳人濫觴,而徽人導之,俱可怪也!”
說可怪也不怪,書畫一旦進入巿場,除了原有的藝術標準之外,自然還有許多要素在互相牽制互相作用互相影響,社會的、經濟的、地域的、政治的,都很難說誰是正面誰是反面。比如“吳人濫觴”,有開啟之功,自然是正面的。但“徽人導之”,不懂裝懂攀附風雅又擁資百萬左右市場,難道就一定是負面了?沒商業(yè)元素的介入,這明代如此興盛的書畫交易市場如何起得來?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的日子哪有這么好過?再說了,在建立書畫交易市場的商業(yè)規(guī)則方面,是藝術家懂行,還是徽商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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