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與恩師陳垣
6月30日,是啟功先生 忌日。他離開我們十年了。2005年啟功去世后,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書畫編輯室”改為“《啟功全集》編輯室”,李強是這里不變的主任。那時他想,在啟功去世的最初十年里,曾經(jīng)深得啟功教誨的人不做點什么,那么十年后真的有可能就沒人再提啟功了。李強是有這種自覺的,他愿意將啟功沒有被社會化的東西社會化。他說:“社會化后,大家就記住了。好比私人硬盤里的東西扔到公共硬盤,扔到云硬盤里了。云硬盤大家來回拷,想徹底刪除就難了?!?br/> 十年過去了,雖然20卷《啟功全集》已于2012年出齊,但李強依舊沉浸在啟功給予他的生命溫暖里,忙出版,忙畫展,忙電影,忙西城區(qū)文委想做的“啟功書院”。
實際上,“啟功門前牛馬走”成了李強的人生理想已經(jīng)很多年。他告訴筆者:“孔子比啟功偉大,但是孔子的背影太遙遠,太模糊,我夠不著。而啟功,是我身邊的大儒。我怎么可以不虔誠地匍匐在他門前學習并傳播他的精神呢?”
“傍大師”
和啟功在一個學校,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1981年,李強從西安考進北京師范大學,他的一位長輩說:“哎呀,你可以見到啟功了?和啟功在一個學校,那是多么幸福的事??!”一年后的1982年,李強已經(jīng)成為學生中的活躍分子,在北師大八十年校慶時,啟功寫了幾幅字,李強和同學們拿去裝飾校園,他們把啟功寫在宣紙上的字,直接用糨糊貼到墻上。多年后他對筆者說:“那時候也不知道保存,現(xiàn)在想想才知道可惜呀!”
1983年,李強出任《北京師范大學社團協(xié)會會刊》美術編輯,《會刊》封底有兩行字——封面題字:啟功;封面設計:李強。自己的名字和啟功印在一起,讓李強確實高興了一陣。1984年、1985年,他給出版社設計封面,名字就經(jīng)常和啟功的名字并在一起。他說:“現(xiàn)在大家‘傍大款’,我從來就是‘傍大師’的人?!?br/> 1985年,李強畢業(yè)留校在《師大周報》工作。那時,隨著啟功影響的逐漸擴大,學校計劃專門為啟功設一個秘書。啟功知道后否定了。他說:“我耽誤不起年輕人。他給我當秘書,不是把他的事情給誤了?”于是,教育部、文化部要字,校長辦公室主任侯剛就擔當起直接與啟功打交道的任務。侯剛去啟功家里拿一幅字,要送給日本人,而他就想留個資料,怎么留呢?他就去《師大周報》找李強或別的同事:“你們誰能給我照一下?”
李強們給侯剛照了,把底片給他,啟功送出去的字就在侯剛手里有了一份底兒。后來,校長辦公室有了復印機,侯剛就用復印機留底了。李強說:“復印件雖然效果差,但起碼樣子留了下來,相當于拓片。拓片是黑底白字,復印件是白底黑字。”
到啟功更加紅火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編輯的李強受出版社委派,去找啟功:“出版社要成立一個編輯室,為您做書,叫‘啟功書畫編輯室’,您覺得怎么樣?”
啟功說:“不要用我的名字。”
李強說:“那就叫‘書畫編輯室’如何?”
啟功說:“行?!?br/> 書畫編輯室成立了,李強做了編輯室主任。不久有位先生找到李強,要求出版他自己的書畫。李強說:“我們這里只做啟功先生的書畫?!?br/> 十年
做了兩件啟功“不愿意干”的事情
書畫編輯室先將啟功36種《堅凈居叢帖》刊行了。2004年,啟功92歲生日,李強編輯出版了《啟功口述歷史》《啟功韻語集》《啟功講學錄》《啟功題畫詩墨跡選》等。
有一次,李強和啟功聊天,他問:“為什么書法史上的大事小事,你都這么清楚?”
啟功說:“有些事情是我和你都了解的,比如書法史上王羲之的事情,本來就沒多少,他也沒什么專著。但是有沒有你不知道,我知道的?有。但是沒多少,我告訴你,你不是就知道了?”緊接著,啟功更加堅定地說:“有一些事情是你在追尋,而我也不知道的。但是,我還告訴你,這事誰都不知道!”
李強后來反復琢磨啟功的話,他覺得這不是表達無知,是表達做人。世界上冒充導師的騙子太多了,啟功把孔子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換了一種說法。李強說:“有些人攢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成了博士生導師,就總是想教訓人,總要說別人對與不對。因為見識少,所以他才會有這種自信。見識多了,就不會有這種自信了。”
2005年,啟功去世后,北京師范大學黨委決定編輯《啟功全集》。隨即,師大出版社成立《啟功全集》編輯部,最恰當?shù)闹魅稳诉x當然是李強。
“牛馬走”的姿態(tài),在啟功去世后,李強保持得更加虔誠。他在侯剛、啟功家人章景懷和啟功學生們強有力的支持下,做了兩件啟功不愿意干的事情。
第一,編輯《啟功全集》。啟功健在的時候,曾有人勸他印《全集》,啟功在詩里說:“或勸印《全集》,答曰殊不妥?!崩顝娫谧鰡⒐Σ辉敢庾龅氖虑椋晕医獬霸唬骸白骷摇W者親手編輯自己的《全集》可能不妥,但您老人家走了,剩下的事情我們辦,也不算是違背您的意志吧?”從40歲做到50歲,李強做得緊張而有樂趣。他甚至跑到匯文中學搜尋少年啟功的資料,居然找到一份啟功同學寫的作文《啟功印象記》。那時啟功19歲,在同學眼里“天資聰穎,嘴上不饒人”。
第二,搜集啟功的詩。啟功曾給大家講,鄭板橋編好自己的詩集后說:“誰要在我死后,把別的詩編入這個集子,我就變厲鬼擊其腦。”說罷,啟功開玩笑說:“誰要把別的詩編入我的詩集,我也變厲鬼敲他的腦袋?!眴⒐υ谑溃幎ǖ脑娂腥?,分別是《韻語集》《贅語集》《絮語集》。李強把三本合為一本,以《啟功韻語集》出版,其中詩歌一共八百七十多首。李強說:“緊接著我們編委會又搜集了他的八百多首詩,叫《集外集》?!?br/> 李強是編委會主任,他不怕啟功變成厲鬼敲腦袋,因為李強在啟功家里搜出來一本啟功編好而沒有出版的詩集,是啟功搜集的鄭板橋詩集以外的詩,叫《擊腦集》。李強說:“鄭板橋怎么說的呀?啟功你怎么做的呀?你還至于擊我的腦袋嗎?所以,我不怕?!?br/> 有一陣子,李強真夢到啟功。他醒來盤算:“啟功在擊我腦袋?沒有吧?”
晦、吉、否、泰
“遲來的春天”緣于他的堅守
人常說“30年河東,30年河西”,也說“遇貴人犯小人”。經(jīng)常把啟功作為思考對象,李強認為兩句俗話的哲學意味在啟功身上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他把啟功一生劃分為四個階段,分別用“晦”、“吉”、“否”、“泰”來概括。
啟功1912年出生,到1933年的這21年里,李強給出的是“晦”字。啟功本是皇族,他出生時四世同堂大戶堂皇,一年后,父親先去世了;十歲,祖爺爺去世,不到一年,爺爺去世。家里就剩母親、姑姑和啟功。孤兒寡母實在活不下去了,他祖爺爺?shù)膬晌婚T生出2000塊銀元買了一筆公債,啟功家每月去領30塊錢大洋,領了八年。這第一段算家破人亡,倒霉到頭了。
1933年進輔仁大學到1952年,近20年里啟功順風順水,李強給出的是“吉”字。李強說:“啟功從一個一般小子成了北京少有的副教授。1952年才40歲,已經(jīng)副教授好幾年了。啟功走的是家學的路,連個高中畢業(yè)證都沒有,一進輔仁大學,身邊都是大學問家,他壓力很大,可也進步很快。環(huán)境自由,校長陳垣又特別賞識他,待他挺好?!?br/> 從1952年到1978年,這是啟功人生第三階段,李強給出的是“否(pi)”字。這20多年里,啟功從帶著金絲眼鏡,戴著禮帽,穿著貂皮領子大衣的民國高級知識分子,變成一個共和國大學里穿破棉襖的“臭老九”。李強說:“首先是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被瓦解了,‘反右’,啟功被定成‘右派’?!母铩夏鄮疀]有好日子過?!?957年,母親和姑姑死了。1975年,老伴也死了。他沒有子女,這時便成了孤家寡人,絕望中的啟功可能想到了死,于是寫下非常有名的《自撰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這一時期的啟功實在可憐,手里頭缺錢,僅僅靠眼力攢了幾塊硯,也索性捐出去了。
1978年到2005年,在社會上名聲日隆,啟功叫做“遲來的春天”,而李強給出一個“泰”字。為什么春天會降臨到啟功頭上?李強說:“啟功出生時清朝結束,民國建立。到2005年去世,他幾乎跨過了整個20世紀。這一個世紀里,啟功是順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水流過來的,沒有拐彎,沒有掙扎。而更多的人‘向左轉’或者‘向右轉’,尋找新的價值去了。因為左轉的勢力太大了,所以堅持著的啟功就很狼狽。但是,到了21世紀初,曾在20世紀左轉的那些人又都轉回來了。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啟功根本就沒動。說他保守可以,但他的價值沒變,只是別人又回來了?!崩顝娬f得有點激動,他強調:“啟功的價值不是他發(fā)現(xiàn)了過去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精神和價值,而是他堅守了我們傳統(tǒng)的精神和價值?!?br/> 鏡子
他體會到很多我們不懂的快樂
李強一直覺得奇怪,早于啟功出生的人全都向西方學習了,啟功居然徹頭徹尾守著個傳統(tǒng)。他比老師陳垣晚生30多年,但恨不得有一些做派比陳垣還老。不過,陳垣教啟功做學問要“竭澤而漁”,倒真是幫助到了啟功。這種方法就是把所有可能性舉一遍,以證明沒有例外。這說明啟功受到現(xiàn)代科學影響,很有理性精神。比如關于語法,啟功說:用英國人的語法套用到中國文學,不合適,這也不算了不起的學問。主謂賓定狀補?啟功說:唐詩里的“紅遠結飛樓”,這個語法結構你幫我分析分析?啟功舉出例外,說明那個理論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啟功晚年是“無我之我”。李強說:“啟功1978年說要死了,結果沒死。活過來后他有吃有喝有錢有美女有地位,但哪一個對他有用處?吃點冰淇淋,還要拿開水涮涮,倒進嘴里頭。睡的地方,就一個破架子床。無論多么漂亮的姑娘,他還能有什么想法?而再大的官位,對他不都是虛的嗎?”
所以,啟功只有更加社會化——把自己貢獻給社會——才有意義。于是,李強幫著啟功把瑣碎的事情收拾收拾。他在啟功家里搜出一張條子,上面有啟功寫的一首詩。這首詩如果用書法很漂亮地抄出來,就成作品了。但寫完扔到一邊沒抄,很有可能丟失。李強把它理出來印到書上,從此這首詩就丟不了了。
做了十年,李強不但完成了目標,還超額完成了目標。他說:“我堅定地認為,咱們國家或者整個社會,太缺乏對人的價值認定了?,F(xiàn)在很流行的觀點是,錢很重要,馬上享受很重要。你問我,‘這些重要不重要?’我說,‘重要?!賳枺袥]有更重要的?’我的回答是,‘一定有?!绻畟€人里頭,只有兩個人認為沒有了,我覺得沒事。五個人認為除了吃喝人生就沒有意義了,而另外五個人認為還有一些其他的意義,這也算好。但是,如果十個人里九個人甚至十個人全都覺得除了吃喝人生就沒有別的意義了,那么,啟功就成了一面鏡子。啟功發(fā)現(xiàn)了很多我們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的價值;啟功體會了很多文化的快樂,而成天貪污很多錢的人根本沒有體會……”
李強說,啟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覺的堅守者,堅守了一個世紀。20卷的《啟功全集》,李強認為普通讀者應該先從《啟功口述歷史》讀起。作為責任編輯,李強頭一遍看完覺得自己讀懂了。但是,過些年再看,又發(fā)現(xiàn)了未曾發(fā)現(xiàn)的真諦。他說:“啟先生真是文章大家,說話繞了多少圈子?一抖,跟提毛筆一樣,一甩,勁兒就出來了。啟先生的字為什么好看?就是那種輕盈的綿柔里藏著的硬硬的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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