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教育遭質(zhì)疑:是否符合中國國情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5-09-17]
“在當下中國,凡學畫者必學素描,這種素描黑乎乎臟兮兮”,近來,有關“素描教育利與弊”等話題,引起了學界眾多討論并成為熱點、。一方面,作為現(xiàn)代繪畫教育西化的結果,中國式素描在當下功利化的教育中,幾乎掉進了僵化的“窠臼”,另一方面,西方的素描則有些“忘本”了;西方在如何反思,中國的“窠臼”又如何破?
“在當下的中國,凡學畫者必學素描,這種素描黑乎乎臟兮兮”,“可以參見近些年中國各美院素描作品的出版物或展覽。其中相當一部分作品,在比例和基本形上都達不到能被人的正常視覺所接受的標準”,最近,這一抨擊“中國式素描”的觀點在藝術界流傳頗廣。文中最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陳丹青那句狠話“看到中國式的素描,我就想死”。
無獨有偶,近年來,有關“什么是素描”、“素描有什么用”、“素描教育”等話題,也引起了很多西方學者的討論,內(nèi)容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美術學的范疇。目前在維也納的阿爾貝蒂娜博物館正在舉辦一個名為“素描在當下:2015”(Drawing Now:2015)的展覽,通過36個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及藝術團體的作品,一探過去10年間素描藝術的新動向,也試圖探討:素描在當今藝壇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或者說,能扮演怎樣的角色?前幾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就召開了一場名為“在素描中思考:實踐出真知”的跨學科研討會。會上根據(jù)最新的科學研究,由美國和英國的藝術家、神經(jīng)科學家、認知心理學家、醫(yī)生、設計師、教育家圍坐一起,探討當代素描創(chuàng)作、理論分析、教育等諸多話題。在教育方面,英國倫敦藝術大學溫布爾登藝術學院院長西蒙·貝茲(Simon Betts)亦指出了一個堪憂的背景:這些年來英國學生的素描水平越來越薄弱了。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中國和西方的素描都出問題了?從某種程度上,這話說對了。但其實,這看起來相似的病癥下,埋的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病根。如果說中國式素描掉進了僵化的“窠臼”,那西方的素描就有些“忘本”了;而當西方正將反思化作實習措施的時候,中國的“窠臼”又何時能破?怎么破?我們能從西方借鑒什么?又該如何堅持自己的優(yōu)勢?《東方早報·藝術評論》特就此話題進行探討,以望在西方素描發(fā)展現(xiàn)狀的參照下,反思中國式素描尤其是素描教育中的一些話題。
過去素描為政治服務,眼下素描為“應試”服務
如今在國內(nèi),人們似乎已經(jīng)把“素描”的概念和“伏爾泰”、“小衛(wèi)”、“凱旋門”或寫實頭像等同起來。這不僅因為多年來,此類素描是美術藝考生們高考的必試科目,更因為1950年代后,我國的國情選擇了“蘇式”素描教學體系和徐悲鴻的寫實藝術,使得此類素描在國內(nèi)成為主流,甚至是“唯一”。陳丹青曾在會議上直言:“1949年以來,所謂‘素描基礎’成為中國美術教育,以及所有繪畫品種——國畫、版畫、壁畫、雕刻,甚至工藝美術、實用美術及種種設計專業(yè)——的單一律法,并體現(xiàn)為行政機制。所有美術學院考生必須通過劃一的素描考試,而素描的劃一性,又通過變本加厲的考試制度,成為不可動搖的教條。‘素描基礎’,是中國藝術教育最大的神話,最強的霸權,最有效的行政力量,也是最具惰性,又是最龐大的學術包袱?!孛杌A’的提法使美術教育本身失去基礎,因為它預先阻礙并限定了美術教育的每一個方面,每一項機能。”近來網(wǎng)上熱傳的“中國式素描”的作者、美術學者王洪義指出:“大規(guī)模學習蘇聯(lián)藝術這件事本身,不是藝術規(guī)律使然,而是服從國家政治需要的結果?!笨上У氖牵覀兇蟛糠值乃孛枰矝]學到蘇聯(lián)繪畫的真諦,而將其本土化成了不倫不類的“山寨貨”。而正如文中所言,眼下這種素描,“又與當下行政意義上的藝術教育管理體制與經(jīng)濟意義上的藝術基礎教育產(chǎn)業(yè)鏈有驚人的契合性”。
事實上,如此的素描教學也令很多藝考生非常反感。作為“過來人”,一位自稱李懋的某美院附中畢業(yè)生表示:“每天對著一群摳腳流鼻涕的業(yè)余模特大爺大媽照著考試的要求畫又黑又油的頭像,我實在感受不到什么美,什么享受……附中‘正規(guī)軍’尚且如此,私人開辦的高考突擊班又能好到哪去?!?br/>
然而,高考所考察的對象——素描石膏像或頭像本身就一定畫不出好東西嗎?《東方早報·藝術評論》記者從美術專家處得到的答案卻也是否定的。石膏像和人物頭像在訓練學生的寫實造型能力方面,如果教授得當,是很有幫助的,有天賦的學生同樣也能畫出出彩的作品,但問題在于,真正能從藝術的角度出發(fā)又兼顧高考應試要求的教師太少。絕大多數(shù)的高考突擊班都是從功利的角度出發(fā),用“模式化”、“機械化”的方式來訓練學生,目的不是求藝術的“真知”,而是求高考的“上榜率”。而這也正迎合了不少學生及家長的短期需求。也許在每年成千上萬的藝考大軍面前,這成了考生、家長與考前班間最無奈的默契。此外,高考的巨大壓力、為了應試日復一日地重復操練,亦雪上加霜地消耗著考生的藝術靈感和才情。人盡皆知,再好吃的菜,嚼上一百遍終究也無味了。正如李懋同學所言:“長期的難以有美感的刻板訓練,考試的壓力都將本有天才的學生熬成庸才了,即使沒有也是讓人心累不已?!碑斔孛璩闪恕皯囁孛琛?,從這個意義上,素描基本功成了應試素描的“替罪羊”,而素描也有替高考“背黑鍋”的苦。
然而,正如所有其他文化課高考一樣,美術高考體制的改革同樣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張培成在接受《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時表示:“高考素描成了一個技術問題。因為考試的規(guī)模太大,比如畫石膏,現(xiàn)在高考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畫石膏像了,而是畫照片。為什么呢?因為如果畫石膏的話,題目容易泄露。因為那么多考生,你想要買多少石膏?所以只要今年市場上哪個石膏脫銷了,大家就會猜到今年考哪個石膏。但不畫石膏畫真人的話,那又得請很多很多模特,而且據(jù)說還牽涉到評分的公平性,比如畫真人的遠近角度不同,所以就畫照片了。這已經(jīng)不是油畫國畫,或者哪個畫種的問題了?!?br/>
我們是否正在“抹殺”未來的國畫大師?
盡管深知高考改革的不易,但作為中國畫方面的資深專家,張培成依然對千篇一律的素描考試對國畫專業(yè)學生的負面影響表示擔憂。畢竟,傳統(tǒng)的中國畫和考察的西方素描完全是兩個體系,因此應試素描對國畫專業(yè)學生的影響尤為特出——對寫實素描的過度操練反而會妨礙學生對國畫的理解。而真正有才能的中國畫苗子卻很可能因為畫不好素描而與專業(yè)院校失之交臂。試想,如果當年讓齊白石、吳昌碩去畫素描參加高考,他們是否能符合要求呢?如此中國繪畫史上是否會損失一批大師呢?而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正在抹殺未來的大師呢?陳丹青在近日的一篇名為《素描法則讓中國毛筆完蛋了》的文章中指出:“中國畫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寫生,照樣把人畫得非常傳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鯨,他畫王時敏還是王鑒,畫他年輕時的肖像,多好啊!還有畫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畫,忘了作者名字,畫得多好??!根本不是寫生的,尤其不是美術學院那套寫生?!比欢瑥埮喑梢矡o奈地表示:“高考考國畫的要求好像不太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在中學生根本不會畫國畫。幾乎沒法考。”那是否有更科學合理的、適合國畫考生的素描方式呢?作為目前折中的較為可行的方案,張培成認為:“其實考速寫是可以的?!?br/>
而面對眼下盛行的黑不溜秋的素描現(xiàn)狀,也一度有“素描無用論”、“素描基礎無用論”的論調(diào)拋出,這讓很多業(yè)內(nèi)人士無法接受。甚至對于中國畫來講,素描也不是一無是處。國畫大師潘天壽雖明確反對中國畫系學生花大量時間畫素描長期作業(yè),但他卻也曾中肯地指出:“不是說中國畫專業(yè)絕對不能教西洋素描。作為基本訓練,中國畫系學生,學一點西洋素描,不是一點沒有好處。今天,中國畫系學生要畫白描、雙勾,但畫些西洋素描中用線多而明暗少的細致些的速寫,確實是必要的。一是取其訓練對對象寫生;再是取其畫得快,不浪費摸明暗調(diào)子的時間;另外則是取其線多,與中國畫用線關聯(lián)。這可以便于學生以快速的手法用線抓對象的姿態(tài)、動作、神情,有助于群像的動態(tài)和布局。這就是用西洋素描中速寫的長處,來補中國畫寫生捉形不夠與對象缺少關聯(lián)的缺點。”
書畫評論家高鴻則認為:“素描不是‘病毒’。作為中國畫的畫家,大可不必面對素描如臨大敵,非得要設置防火墻甚至動輒拿殺毒軟件進行殺毒。古今中外任何繪畫的法則都有其存在的道理,沒有優(yōu)劣之分。如果強分優(yōu)劣,那是繪畫者的問題。掌握得好、運用得好,則優(yōu);反之則劣……素描之于國畫,歸根結底是善用和不善用的問題:素描用得好,所作中國畫一樣可以具有民族性”。
畢竟,“素描基礎無用論”之類的論調(diào)猶如因噎廢食、矯枉過正,其害處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而大部分行家都只是把此觀點看作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情緒宣泄。
“素描無用論”同“唯教條素描”一樣,都是誤導
對于西方很久以來都不畫傳統(tǒng)素描的話題,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版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半島版畫工作室藝術主持盧治平對《東方早報·藝術評論》表示:“西方‘二戰(zhàn)’以來,藝術以‘當代’名義登場,重觀念不重技術。從事裝置藝術、行為藝術似乎無須素描訓練。但我認為,當代藝術無拘無束的探索和自由的自在的想象固然是值得肯定的,但同時,如果你有優(yōu)異的表達能力,這不會成為一種束縛,更不應該被看成為一種罪過。”其實,西方對素描薄弱的問題也在反思。
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在素描中思考”研討會上,倫敦藝術大學溫布爾登藝術學院院長西蒙·貝茲(Simon Betts)坦言:“近年來,每次跟英國教藝術與設計預科基礎課的老師聊天,總會不約而同地談及教學中感受到的越來越薄弱的學生素描水平,以及他們對自己素描能力的不自信?!必惼澲赋?,倫敦藝術大學所有六個學院的基礎課負責人,都在學生的申請材料里注意到了越來越令人擔憂的趨勢。這些申請材料中素描作品越來越少。僅有的素描主題單一,缺乏自信和才氣,也缺少對素描拓展運用的理解,學生很少運用素描去深化點子,去進一步研究。素描寫生作品更是少之又少,事實上,這是學生學習觀察、分析、記錄視覺信息的有效途徑。實際情況是,學生過度依賴拷貝二手資料,比如照片;而素描寫實長期作業(yè)也缺乏嚴謹性?!霸谂c國家級主考官的交流中,我們的擔憂也得到了認同,”貝茲表示:“我認為,這與英國當下中小學教育中的不足有關。但有一點必須說明,并不是所有中小學都有這些問題的。我們也看到在一些學校,素描教學很好地融入了藝術與設計課程。只是,這樣的學校越來越少。”而上述問題的嚴峻性在于,挑選藝術苗子變得愈發(fā)困難。此外,就算一旦錄取進入基礎課程學習,如此寒磣的技術和不濟的信心也對學生的深造非常不利。
越來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后,倫敦藝術大學在2009年伊始就設立了一個新的素描資格證書,以期用多元的、發(fā)散性的教學手段提升素描水準,鼓勵提高跨學科的素描技術,最重要的是激發(fā)廣大學生學習素描的興趣。
其實這些年在西方,素描水平薄弱的不光是英國,也不僅是中小學生。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教授邵大箴此前接受《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訪時表示,他1980年代初期就去參觀巴黎美術學院了,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沒有教授可以教素描了。而先生在參觀洛杉磯設計學院繪畫系(藝術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教室里面一張畫也沒有,倒是擺滿了幾十把椅子。學生們就這樣天天坐在椅子上討論“什么是藝術”,可謂“坐而論道”?!坝捎谖鞣?930年代的時候就開始反傳統(tǒng)了,所以現(xiàn)在西方的學院里沒有幾位能教手工繪畫技藝,又對傳統(tǒng)藝術很有修養(yǎng)的教師了,”邵大箴先生指出,“在這點上,中國繪畫倒有它的優(yōu)勢,因為其對基本功的傳承未曾中斷。但由于受西方‘繪畫死亡’論影響多年,我們還有很多理念需要轉變。”
事實上,西方近幾年來也一直在對所謂“繪畫死亡論”進行反思,對當代性給予重審。去年年底美國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近30年來首個調(diào)查聚焦繪畫近況的大展——“永遠的現(xiàn)在:不受時間影響的當代繪畫”就是一例。著名新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大衛(wèi)·薩利(David Salle)認為:“‘永遠的現(xiàn)在’大展所傳遞出一個真實的信息是‘繪畫未死’。那些盡力詆毀繪畫已經(jīng)過時了的聲音總是‘扣錯了帽子’;那些歷史決定論者所劃定的期限本身已經(jīng)過期了,而繪畫卻活得好好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切莫還沒從“唯教條素描”的窠臼里爬出來,就又跌入了“素描無用論”的陷阱。應該明確,對于素描技藝的傳承是我們應該堅持下去的。邵大箴先生認為:“雖然伴隨著現(xiàn)代主義藝術、當代藝術的發(fā)展,素描日漸式微,但在這些新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如果缺乏素描基礎,會造成藝術對人性、情感表達的喪失,所以想用行為、觀念等當代藝術形式來代替?zhèn)鹘y(tǒng)的藝術形式是不可能的?!北R治平也表示:“事實上,我看到當代藝術很多大師,包括建筑大師或裝置藝術家畫的草圖,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稱得上是優(yōu)秀的速寫或素描作品。這對于他們以后的工作并不是無足輕重的。這些草圖可以幫助他們驗證和推進頭腦中虛幻的想象,也便于和他人特別是合作者溝通。”
如何還素描多元靈動的面貌?任重道遠
所以說,素描基本功本沒有錯。問題在于,如何告別僵化的素描、“唯一”的素描?如何積極為高考素描的“一刀切”松綁?如何找回素描的藝術靈性,鼓勵素描的多元化發(fā)展,將素描與創(chuàng)作緊密聯(lián)系?這是我國相關部門當務之急應該考慮的問題。在這方面,當下西方較為多元的素描圖景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fā)。
維也納阿爾貝蒂娜博物館舉辦的“素描在當下:2015”展覽是一個包括了從抽象到具象,從小型速寫到精心策劃的大型項目,放眼當下素描的多元圖景,視野開闊。藝術家們借助素描表達自己的私人體驗、日常觀察,抑或對政治事件發(fā)表意見。他們也對素描這個媒介本身提出反思——素描甚至可以成為行為藝術的一部分。而整個展廳的墻面則成了供藝術家隨心創(chuàng)作的三維立體畫板,在那里,素描作品和建筑環(huán)境渾然一體。
在上述哥倫比亞大學的研討會上,藝術家以及其他學科專家在碰撞中呈現(xiàn)出對素描的認識:素描是對可以想見、卻無法口頭表達的內(nèi)容深層的探究,是一種復雜的、層層積累的思維過程。素描實踐有助于創(chuàng)造和構建重要知識。對藝術家而言,素描給他們的日常訓練提供了一種思想與行動相結合的方式,據(jù)此他們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情、廣泛展開藝術的探索。
素描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素描的多元面貌和用途顯而易見。這種“多元”也是我們在傳承真正的素描“手頭功夫”的同時,值得借鑒的地方,或許在明確素描的重要性并打開思路后,會讓那些“黑不溜秋”的“偽學院”素描有所收斂。其實,我們當年也不缺少多元的基因,只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現(xiàn)代派藝術在中國內(nèi)地淪為上海個別冷寂公寓里的“殘花敗柳”了。因此,關鍵還在于教育體制的改革跟進,更在于全社會對藝術規(guī)律本身的真正尊重。西方素描引進中國雖然只是近百年的事,但如徐悲鴻、滑田友等大家的優(yōu)秀素描都告訴人們,這種舶來品在中國一樣能夠生根開花,問題在于我們能否給予合適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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