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瞥的千年重逢

　　三星堆博物館的庫房位于文物保護與修復(fù)館內(nèi)的工作區(qū)?！白詮纳蟼€月的央視直播后，游客人數(shù)翻了一番?！比嵌巡┪镳^文物保管部部長余健說，“平時每天都有三四千人，(直播)之后漲到每天七八千人，周末更是接近上萬人?！?br/>
　　6月14日-16日，三星堆遺址六個祭祀坑新發(fā)掘成果的最后一輪直播圓滿完成，最后一天更是掀起了一個小高潮：8號坑新出土的頂尊蛇身神人像與1986年2號坑出土的青銅鳥腳人像殘部拼對成功，實現(xiàn)了3000多年后的再度合體，并重新被命名為“鳥足曲身頂尊神像”。這也是自1986年三星堆1、2號坑發(fā)掘之后，時隔36年后的首次器物拼合。

　　當親眼見到這件神奇的器物時，它正靜靜躺在庫房內(nèi)的一輛活動平板小車上，又暫時恢復(fù)到了之前的“分離”狀態(tài)——只有人像和鳥腳躺在一起，而神人手底撐住的那件罍，則被透明薄膜包裹起來另置一處，等待繼續(xù)修復(fù)。

　　直播鏡頭中的千年重逢只是驚鴻一瞥，要日后“長相廝守”，還需文物保護修復(fù)專家們進一步做工作。

　　緣起

　　那“驚鴻一瞥”的緣起，如今回想起來，依然令余健激動不已。

　　他說，那次拼合不是直播前就預(yù)演好的，而是“靈光乍現(xiàn)”，也可以說是一場令人驚喜的“突發(fā)事件”。

　　“直播之后，確實是有不少人來問，同行、領(lǐng)導(dǎo)都有，甚至有的說是不是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找到了？”余健說，“真的不是，沒有那么夸張?！?br/>
　　為期三天的直播里，聚焦的是7號坑和8號坑內(nèi)新出土的器物，內(nèi)容既有現(xiàn)場的提取，也有專家的解讀，也包括余健和他的同事們進行的一些初步清理工作的展示。

　　6月15日，直播進行到第二天，當時還被暫稱為“頂尊倒立神人像”的重要文物已華麗出坑——早在坑里時，它就斷成兩截，一截是人像的上半身和他頭頂細長的觚形尊，另一截便是那雙手和手撐住的罍。

　　“我們從一開始就想把這兩件器物，不管是通過哪種方式，躺著也好、豎起來也好，想讓它在直播中呈現(xiàn)一個相對完整的組合?！庇嘟≌f，“但是后面提取上來才發(fā)現(xiàn)：它很重，尤其是觚形尊里面填滿了泥土，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全部清理干凈，那么可能就沒辦法進行立式的固定——過重的頂尊，下面人像承受不住?！?br/>
　　頂觚人像是當天直播的重要“角色”。直播之前，余健和他的師弟、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保中心館員郭建波又仔細觀察了一番這件器物?！爱敃r最主要是想看下面那個罍，因為它整體銹蝕得非常嚴重，這種情況在整個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里面都是很少見的。所以開始我們一直在討論的是，這些銹蝕狀況是怎么產(chǎn)生的，如何去做一些簡單的無損分析，看看后續(xù)怎么修復(fù)等等。”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反復(fù)端詳著這尊沒有下半身、凸目獠牙的奇特人像?！斑@時郭建波就提出來說：博物館里面有沒有哪一件(器物)是沒有上半身的？”

　　念頭

　　余健在他的腦海中開啟了“檢索模式”，一個念頭閃電般在他心里亮起。

　　這件沒有上半身的鳥腳人像在三星堆博物館并非“無名之輩”——占據(jù)了一個獨立展柜。郭建波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它。

　　據(jù)余健介紹，三星堆博物館目前館藏文物1100件，在展廳展出的有489件，除去陶器、金器和玉器等，青銅器約占40%，也就不到200件，不算少，但也遠沒有到“大海撈針”的程度。更何況，自從2004年來到博物館后，他最初的工作就是整理館藏文物的圖片資料等，18年來的積累，用“了如指掌”來形容他對館藏文物的熟悉程度，毫不夸張。

　　念頭一經(jīng)閃現(xiàn)，他和郭建波都激動了起來。因為直播的管理要求，不能第一時間去館里看實物，他們就用手機搜出鳥腳圖片，對比著看。

　　“首先我們對照的就是鳥腳腿部的紋飾，以及半裙上的花紋，雖然手機照片不夠清晰，但是可以確定，跟那個頂尊神人身上穿的褂子的紋飾，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余健說，“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那個人像身上有那種線條柔和的菱形(靠近肩膀處)，有點兒像是眼形器，這個圖案在鳥腳人像的腿部也有，是一樣的。”

　　第二，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件人身鳥腳的末端，是鳥兒彎曲尖細的尾羽造型，這意味著這個部位不足以作為“雙腿”的支撐，那么只能通過這種倒立的形式，才能夠?qū)⑵渫暾故尽?br/>
　　拼合

　　越想越靠譜，也越想越激動，“當時所有在閉環(huán)里的考古人員都過來看圖片，大家都非常興奮。”余健回憶，“然后央視的工作人員了解到這個情況后，當即決定把這個拼合作為第三天也就是收尾的高潮和亮點?！?br/>
　　各種溝通和請示開始登場，一通又一通電話從不同人的手機上打出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唐飛得知此事后表示：這是個大事情，要立刻去求證！

　　求證意味著要做真正的器物拼合。6月15日下午3點44分，余健將此事報告給三星堆博物館副館長朱亞蓉，經(jīng)她同意之后，博物館展廳工作人員便將這件鳥腳的實物從展柜中取出來，隨即送往文物修復(fù)館(注：直播期間三星堆閉館，館內(nèi)無觀眾)。

　　下午4點過，這個歷史性場景誕生的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圍到了工作臺邊，翹首以待。

　　余健感到自己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了。當他將空心圓柱狀的鳥腳人像腰部輕輕靠近彎曲的蛇身人像時，心里的石頭便落了地?！拔覀冏銎磳Γ紫染褪强磾嗔烟幍牟缈?，而這兩件器物的茬口幾乎達到90%以上的吻合度，360度都能對應(yīng)起來。”

　　此外，除了他之前提到的紋飾圖案的呼應(yīng)之外，兩件器物當初范鑄的時候，是有對接的范線的。“這件器物整個的范線是分為兩部分——正身部位和背部部位，而這兩部分的范線也都是可以拼接在一起的，那么很明顯：這是一個模子里面開出來的。”余健說，“所以我們就是通過茬口、紋飾和范線這三個渠道，基本確定了這是同一件器物?！?br/>
　　也有專家提出疑問：鳥腳人踩著的那只鳥，按理說鳥尾不應(yīng)該朝天，因為鳥飛翔的時候，不可能頭朝下飛。但很快大家也都“想開了”——古蜀人眼中的“常理”和現(xiàn)代人眼中的“常理”，當然可以大不同，畢竟，他們早已用一件又一件腦洞大開的器物震撼了我們多次，再來一次也毫不意外。

　　“定妝”

　　下一步就是向省文物局匯報這一新發(fā)現(xiàn)，確認是否可以在第二天的直播中公布。而在這些流程進行的同時，那張初步拼合圖已經(jīng)在直播工作群和相關(guān)專家之間迅速傳開。

　　“當天晚上，唐院為了這個事情，專門把我們所有的考古人員、文保修復(fù)人員都聚在一起開會。最后大家都覺得，既然這張照片都已經(jīng)出來了，而且也都有確鑿依據(jù)，可以讓廣大觀眾們對三星堆新一輪的發(fā)掘有更深入了解、更深刻印象，那就干脆大大方方、認認真真宣傳一下?！庇嘟≌f。

　　開完會，他和三星堆博物館資深文物修復(fù)師郭漢中、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保中心的魯海子一起，花了將近2個小時，為這件鳥足曲身頂尊神像拍攝了高清“定妝照”。

　　黑色絨布背景下的頂尊神像看似站姿，神采奕奕，人像原本弓身向上的姿態(tài)，因為有了輕盈鳥尾加持，更顯奇幻靈動，用余健的話來形容就是“毫無違和感，又奇特又漂亮。古蜀人對這些器物的造型真是太有想象力了?！?br/>
　　其實，這些物件都是“躺著”的，由魯海子爬到高梯上俯拍而成。如前所述，裝滿泥土的觚形尊和人像太重，罍上斷開的手腕顯然無法支撐。

　　修復(fù)

　　接下來的故事，看過直播的觀眾都知道了。許多網(wǎng)友“借題發(fā)揮”地感慨道：“86年出土的青銅器都脫單了，然而屏幕前的你還是孤身一人……”

　　但事實上，男男女女“脫單”之后的日子，才是生活的真正考驗。在直播鏡頭前華麗“脫單”、驚艷世人的這一重要文物，也才剛踏上一條艱難漫長的修復(fù)之路。

　　余健隔著透明薄膜，指著最底下那件大罍上的銹蝕，“這在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物上都屬于很少出現(xiàn)的、比較嚴重的類型。有些部位已經(jīng)粉化了，很不穩(wěn)定，可能你稍微用力一刮，器物最外層的金屬就隨著這個粉掉了?！?br/>
　　對于這些有銹蝕的青銅器，文保修復(fù)專家們目前主要采取表面封護加固的方式，隔絕空氣里的水分。“現(xiàn)在你看這個青銅罍上，有些表面的灰白色銹蝕已經(jīng)慢慢變成了淺黃綠色的銹蝕了。只要保證它不處在潮濕的環(huán)境下，那么它的銹蝕基本上對器物的影響是很小的，跟有害銹蝕是不一樣的。”余健說。

　　這讓人不禁感到：這些3000多年前曾經(jīng)承載著古蜀人對祖先與上天虔誠敬意的祭祀重器們，在某種意義上似乎真有生命一般，并且正在專家們的精心保護和修復(fù)之下，慢慢恢復(fù)著往日的靈氣與活力。